老屋
最近總能看到與“老”有關的東西,老街,老井,老柜,也許是年紀漸長的緣故,接觸到這樣的字眼,總能輕易勾起記憶里某些潛藏的東西,老屋,便是在這樣的時刻突然跳出來的。
其實老屋已經不在了,多年來,它只在記憶里散發若隱若現的光芒。我和弟弟就是在老屋長大的。這方窄小的空間,承載了我們童年里太多的記憶。那時候,母親剛去世,為了方便照顧我和年幼的弟弟,父親只好帶著我們重新回到老屋。于是,老屋正式駐進我的記憶。
老屋算得上是漂亮的房子,土木結構,四間,屬滿式風格,窗子是上下分開的,里面是雕花的窗欞,外面糊紙,也就是所謂的滿族的一大怪。夏天下半扇固定,上半扇被抬起。記憶里,爺爺總是從那被抬起的窗子上面變戲法似的給我們變出好吃的東西來。
進屋最先通過的是兩扇木制的板門,開關的時候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我想,多年來,我對老屋的記憶就是在這種吱呀聲中延續下來的。午夜夢回,總是在老屋的門前,兩扇木門輕輕一合,中間再穿上一道橫木,就算再厲害的盜賊也不可能輕易得逞。每天晚上都由老叔關門,關上了門,一家人的心才穩妥。
從門里進去就是灶房,西側是灶臺,老式的鐵鍋,上面掛著一應的廚房用具。東側則是兩口并排的大缸,一口是專供一家人飲水用的,上面斜掛著磨得發亮的扁擔,家里的男人們就是用它把水從老井那里一桶捅挑回,再倒入這個水缸中的;另一口則是冬天貯備酸菜用的,夏天的時候賦閑,只有冬天才會粉墨登場。
穿過灶房,再進去就是正房,正房的南面,是一鋪通長的大炕,東北的農村通常都是這樣的結構,一家人吃飯和睡覺全在上面。房間通開,采光取暖都靠南面的窗子,小小的幾間房,蘊含幾代人的生與息、苦與樂,容納了我們一家七口人的全部生活。尚未婚嫁的三叔和老叔、老姑、爺爺,以及我們父子三人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家庭,無論吃飯生活,大家和睦相處,沒有什么宏圖偉愿,溫飽、繁衍便是那時全部的主題。
記得冬天晚上吃過飯,被子由東向西鋪了一炕,我和弟弟便開始在上面翻跟頭、打把式,叔叔和姑姑視我們如己出,看著,哄著,笑著,鬧著。那段日子竟似從上天借來的一般,雖苦猶甜。等到爺爺一聲令下,便熄了燈,剛開始說話聲此起彼伏,再然后聲音越來越低,不久便響起細細的鼾聲。這鼾聲現在回憶起來,是那么香甜悠長。
老屋的南面、北面、東面都是菜園,唯有西面是一口轆轤井,旁邊不知何時栽了柳樹,夏天遮陰蔽日,冬天結滿厚厚的冰凌。那時候,無論冬夏,我是不敢踏上井臺一步的,唯恐一不小心就掉到井里。三三兩兩的鄉鄰總是借著擔水的時候東拉西扯地話家常。有時候,水桶會一不小心打翻在水里,于是年富力強的老叔便開始大展身手。
老屋的衰落應該是在我們父子三人搬去新房之前,那時候爺爺已經去世,三叔和老姑也成家離開了,只留下老叔和老嬸守著老屋。但他們對老屋是不愛惜的,先是爺爺留下來的產業被相繼賣掉,后是那棵老梨樹也被砍掉了。據父親說,那老梨樹代表老屋的風水,老梨樹在老屋的東面,確定的樹齡已經不知道了,只要老梨樹枝繁葉茂,家里就會風調雨順。還記得每到春天,我和弟弟都會在梨樹下嬉戲,但最后它還是不堪歷史的重負,轟然倒下。
就在老梨樹倒下不久,老屋也搖搖欲墜了,因為附近的人家都翻蓋新房,被擠挨著的老屋看上去確實顯得有點尷尬,老叔就準備翻蓋新房了。道理是非常明白的,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卻一直舍不得老屋,雖然那時我已搬離老屋很久,但是那老屋,還有門前那一簇簇的馬蓮花,總是一次次出現在我的夢里。也許對于老叔他們來講,改頭換面才是新生活的開始,也是歷史的必然,而對于我的情感和記憶來說,即使不能保全,保得一絲一毫也是好的。
但老屋最終還是不在了,老叔將那塊房基地賣給別人,自己搬去外地了,至此,老屋徹底消失了。在我去外地念書的日子里,老屋煥然一新,新房子里的人要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但他們永遠不知道流浪在外面的我承受著怎樣沒有歸屬的彷徨和失落。我的老屋陷落在歷史的塵埃中。
畢業后我曾回去看老屋的舊址,儼然一切太過陌生,新房子掩去了所有熟悉的氣息,院門外我經常坐在上面玩耍的大石頭沒了蹤影,就連爺爺當年親手種下的馬蓮花也蕩然無存。一切的一切陌生得讓我的喉嚨發緊,我屏住呼吸,但是傷感卻源源不斷。老屋見證了父親的青春和我的童年,也一并帶走了那些美麗的記憶,只有那穿越歷史的風見證了曾經的幸福與滄桑,就像那滿式的窗欞縫隙中透過的陽光,絲絲縷縷,斑斑駁駁,也只有在那時,老屋的一情一景,才從記憶的幽暗中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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