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大將劉琨有詩《重贈盧諶》,詩中連用十個典故,抒發自己為國出力的志愿和事業經受挫折的痛苦,揭示了個體生命在絕境中的悲哀與求生的欲望,寓意深長,婉而有味。其中最為著名即為“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二句。
宋人祝穆《事文類聚·別集卷十六性行部》載:“晉劉琨為段匹所拘,自知必死,為五言詩,贈其故吏盧諶。末云‘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琨詩托意非常,遠想鴻門白登之事,用以激諶,諶素無奇略,以常辭酬和,殊乖琨心。”劉琨作此詩,意在激勵盧諶設法施救自己以共建大業,然而終究未能如愿,慘遭屠戮。明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也說:“余每覽劉司空‘豈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未嘗不掩卷酸鼻也。嗚呼越石已矣,千載而下,猶有生氣,彼石勒段今竟何在?”
而縱覽文學歷史上對這兩句詩的接受演變,卻頗為有趣,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是從劉琨本義。從劉琨這首詩本義上看,“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指自己曾經胸懷大志,縱橫疆場,如百煉精鋼,但如今落為階下之囚,只能委曲軟弱,這是經過失路多難的人,才能夠有這種切身感悟。曾經的豪氣干云,面臨死亡不得已委軟如泥,鳥之將死其言也哀,乃人之常情。而基于這種對劉琨其詩本義的認識,后世大多或自身或友人在人生失意之時,借以抒懷。李白《留別賈舍人至》其一:“大梁白云起,飄搖來南洲。徘徊蒼梧野,十見羅浮秋。鰲抃山海傾,四溟揚洪流。意欲托孤鳳,從之摩天游。鳳苦道路難,翱翔還昆丘。不肯銜我去,哀鳴慚不周。遠客謝主人,明珠難暗投。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誰念劉越石,化為繞指柔。”黃庭堅《山谷外集》卷五《古意贈鄭彥能》:“金欲百煉剛,不欲繞指柔。石羊臥荒草,一世如蜉蝣。絲成蠶自縛,智成龜自囚。竹箭天與美,豈愿作嚆矢。匏枯中笙竽,不用系墻隅。土偶與木偶,未用相賢愚。革轍要合道,覆車還不好。木訥赤子心,百巧令人老。”
但是,我們應當追問,是何種壓迫導致這種人性不得已流出,這種壓迫往往是由于不合法的蠻橫強權所導致。《明儒言行錄》稱楊爵:“先生氣節高天下,皆從學問涵養中來,所以能瀕死不回,久而愈厲,茍徒恃其血氣之勇,其不為百煉剛,而化繞指柔者幾希。”楊爵為陜西富平人,為嘉靖時監察御史,正當百官歌頌盛世之時,他毅然上書:“今天下大勢,如人衰病已極。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即欲拯之,無措手地。方且奔競成俗,賕賂公行,遇災變而不憂,非祥瑞而稱賀,讒諂面諛,流為欺罔,士風人心,頹壞極矣。”這番話能夠在一個所謂封建專制的政治體制下,直接說出如此言辭,恐怕能讓當今所有人為之汗顏。而上書的結果可想而知,“世宗覽疏震怒,立下詔獄拷掠,血肉橫飛,死而復蘇。所司請送法司擬罪,帝不許,命嚴錮之。獄卒以帝意不測,屏其家人,不給飲食,屢瀕于死。主事周天佐、御史浦上疏解救,先后杖死獄中,自此無敢言者。”歷經如此殘忍虐待,為他說情的官員直接被亂棍打死,后楊爵又經幾釋幾囚,在如此嚴刑拷打之下,竟然能夠屢次起死回生,終年五十七歲逝世,不能不說氣骨之弘毅。無論性別如何,面對不公與殘暴,應當有剛正強項之骨,所謂錚錚鐵骨,在任何時代都不會被歷史所遺忘。
二是用來描繪武器為主的金屬器具。伴隨詩歌接受的流變,對“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的理解,后世往往也取字面義,如白居易《李都尉古劍》:“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白光納日月,紫氣排斗牛。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愿快直士心,將斷佞臣頭。不愿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韋應物《寇季膺古刀歌》中也有“知君寶此夸絕代,求之不得心常愛。厭見今時繞指柔,片鋒折刃猶堪佩”句。清代汪仲洋《詠劍》:“繞指柔須百煉剛,夜深誰令露光芒。才從季札除豪氣,忽為荊軻動熱腸。鍛冶不緣人可否,磨硎權與世低昂。延津莫化飛龍去,冷落無因七寶裝。”
除去刀劍,在清代梁同書《鐵畫歌》中:“石炭千年鬼斧截,陽爐夜鍛飛星裂。誰教幻作繞指柔,巧奪江南鉤鎖筆。”用來描寫蕪湖鐵畫能夠將百煉堅鋼化為丹青水墨。清代阮元《詠鐵拄杖》:“瘦蛟飛舞蟄龍愁,六尺錚錚敵佩鉤。曾伴古仙登葛嶺,合依衰將住并州。氣寒斷不因人熱,骨重何能繞指柔。若是樂全生日鑄,已隨銅狄較春秋。”用來描寫鐵制拐杖。陳師道《后山詩注》卷一《次韻答學者四首·其四》:“太阿無前鋒不缺,鉛刀不堪供一切。至柔繞指剛則折,善而蔵之光奪月。”而陳師道這首,則從反方向提出,至柔繞指,善而藏之,這里是采用道家柔能克剛的說法。
值得注意的是,詠物詩很多情況下,并不僅就物論物,更多的是由物及人,因此就與第一個含義有了一定的重疊,但是要區分開來,就在于后者將劉琨原義實化,從而使得意義豐富起來。白居易《杏園中棗樹》:“君愛繞指柔,從君憐柳杞。君求悅目艷,不敢爭桃李”句。貫休《山居詩二十四首·其十七》:“慵刻芙蓉傳永漏,休夸麗藻鄙湯休。且為小囤盛紅粟,別有珍禽勝白鷗。拾栗遠尋深澗底,弄猿多在小峰頭。不能更出塵中也,百煉剛為繞指柔。”錢起《賦得池上雙丁香樹》:“得地移根遠,交柯繞指柔。露香濃結桂,池影斗蟠虬。黛葉輕筠綠,金花笑菊秋。何如南海外,雨露隔炎洲。”朱彝尊《明詩綜》卷八十五亦有《詠蒲扇》:“世間物性初無定,百煉剛成繞指柔。何似萑蒲經織后,能將九夏變三秋。”
三是坐實物體。古代相傳有十大名劍,其中有劍名為“魚腸”,魚腸劍究竟為何物,一說是劍身花紋如同魚腸,《夢溪筆談》說:“魚腸即今蟠鋼劍也,又謂之松文。取諸魚燔熟,褫去脅,視見其腸,正如今之蟠鋼劍文也。”一說是劍身柔軟,但極其鋒利,《淮南子·修務訓》說:“夫純鉤魚腸之始下型,擊之不能斷,刺之不能入。”專諸以魚腸劍刺吳王僚,這才引出吳王闔閭登基,任用伍子胥掃滅楚國的霸業。而后者可能更加具有傳奇色彩,試想,一柄集柔與剛的矛盾體,如果能夠穿過千年歷史重現世間,該是具有何等神秘色彩的奇觀。因此明代錢希言《劍莢》硎采篇中記載:“國朝雁山季公為水部郎,董夏鎮河工浚河獲魚腸劍一把,其劍柔可繞腰數匝,如帶圍然,翁中丞得之,近余邑徐司空仲孫亦藏有繞指柔劍,疑即古魚腸矣。”這就是繞指柔的實體化。
而清代劉岳云《格物中法》中的記載則更具有現代科學精神:“沈括《筆談》‘百煉不耗’乃劉琨詩所謂‘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也。今鐘表發條即是此種,以是知古人已有發條,即可制為自行之器,其性甚柔,淬之則堅。”我們常見的鐘表發條恰如繞指柔,但是顯然發條只能彎曲,卻無法伸直。
值得注意的是,有幾本文獻都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明代陳仁錫《潛確類書》中記載:“平望湖在興化北,湖中有岡阜古冢,土人偶發之,得一劍,屈之則首尾相就,放手復直如故,出則錚錚有聲,刃可斬鐵,金開禧中,統兵官高大捷得之,曰:‘此古之繞指柔也。’”明代李承勛《名劍記》載:“揚州興化平望湖中一劍,屈之首尾相就。”清代趙宏恩《乾隆江南通志·輿地志》載:“平望湖,在興化縣北二十里,湖中有平岡,可四望,故名。按古志云,湖中高阜有古墓,人每得陶器,制甚古,又得一劍,屈之首尾相就,識者曰,此即繞指柔也。”清代張岱《夜航船》兵刑部也有“繞指柔”詞條:“繞指柔。平望湖中掘得一劍,屈之則首尾相就,放手復直如故,鋒芒犀利,可斷金鐵,識者曰,此古之繞指柔也。”
興化位于江蘇中部,現屬泰州,春秋戰國時期為吳楚爭奪之地,是否明代人發掘出的這柄寶劍就是魚腸,不得而知。但令人回味的是,吳地水鄉,溫婉曲柔是其特殊的地域風格,恰如繞指柔,然而吳人又有其堅韌的一面,這柄“繞指柔”劍在吳地產生,又在吳地重現。這種輪回令人著迷。
四是文藝理論。進入文學理論領域,文學家們也傾向用剛柔這一對具象概念來解釋兩種截然相反的抽象藝術審美風格。《唐宋詩醇》卷三十六評蘇軾《百步洪》其二就說:“疊韻愈出愈竒,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古今無敵手,此篇與前篇合看,益見其才大而肆。”東坡《百步洪》兩首韻字一致,前者寫百步洪水勢壯闊,“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句更是用連綴比喻極盡水勢形容之盛。后者百煉精鋼鋒芒一轉,反倒化出繞指柔情佳人,然而歸來清笛,復歸現實。同時一氣貫穿之下,詩中意象層見疊出,東坡有八面受敵之才力,千軍萬馬踏冰而來,恰是“四山眩轉風掠耳”,驚心動魄之下,讀者亦如同八面受敵,倏忽清光一道游刃重圍,刀槍劍戟盡數解脫,誠是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續卷四評老杜:“《暮歸》起四句,情景交融,清新真至。后四句敘情,一氣頓折,曲盤瘦硬。而筆勢回旋頓挫闊達,縱橫如意,不流于直致,一往易盡。是乃所以為古文妙境,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矣。”亦是同理,方氏先議章法,再以氣論之,一氣貫穿卻又不會流于順平,乃是有力頓折回旋,以筆力御詩氣,而力又不可過于生硬,天然生出而無用力之跡方為精妙,“曲盤瘦硬”為骨,“頓挫闊達”為肌,方為高妙。有力做支撐,以氣為縈繞,天然共諧,可臻妙境。清人吳仰賢《小匏庵詩話》卷八:“歙縣徐廉峰太史寶善,其論詩,謂必剛柔相濟,詩之柔,莫如白,而其剛在骨。詩之剛,莫如韓,而其柔在骨。世之學韓白者,多失之。余謂,太史之論固妙,然謂白詩柔而剛在骨則可,謂韓詩剛而柔在骨則不可。骨既柔矣,復何所為剛?蓋韓之剛而不入生硬者,所謂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非柔在骨也。”這里則更進一步解釋文學理論意義上的以剛化柔,即“剛而不入生硬”。
古人推而廣之,有談書法,方浚頤《夢園書畫錄》卷三:“字字宋法,筆筆晉韻,真所謂‘百煉鋼成繞指柔’也。”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卷十二:“但有書理、畫意、畫情、畫韻,其理與意、與情、與韻,又尚在可有可不有之間,至于理、意、情、韻,且可有可不有,則落筆時之超象外與天游,舉平日使盡氣力不離。故處者到此時,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且繞指柔化為丹汞,直是一點靈光透出塵楮矣。”葛嗣浵《廬書畫補錄續錄別錄》云:“聲山行書,由董入趙,極意開拓,得運腕之精,他人當之,煞費經營,聲山若無事焉。此兩幅披拂處尤覺,布展裕如墨彩爛然,亭亭裊裊,是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矣,此書之以度勝者。”我們知道,但凡論書,必稱“顏筋柳骨”,顏真卿雄強厚韌,柳公權剛勁挺正,然而是否一方絕然剛勁,一方絕然柔韌,顯然并不是,真正的傳世法書必是剛柔兼有之體。又有談畫法,秦祖永《桐陰論畫二編》上卷云:“陳仲醇繼儒,學博才高,研精繪事,所見梅花冊子,蒼老渾古,理法雙情,山水畫幅,秀挺勁峭,神韻兼備,惟思翁松靈超逸之致,真如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非眉公所能及也。”清人沈宗騫《芥舟學畫編》云:“寓剛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勁于婉媚之內,所謂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中國傳統文論與傳統哲學往往難以割裂,不必說儒家“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更不必說道家“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剛化柔,以柔克剛是傳統哲學的精髓之一。在劉琨那里,慨嘆“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是不甘心為柔,即柔為下,而到了文哲理論領域,顯然柔為上,當然這并不是單純之柔,而是百煉鋼之后的繞指柔,是“寓剛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勁于婉媚之內”,柔的內在依然是剛。這種審美觀念一直影響中國人千百春秋,而我們從文藝理論回望哲學上的剛柔相濟,恰恰又與中和思想遙相呼應,呈現出統一的風貌。以剛化柔、剛柔相濟的文藝理論范疇對后世的影響,在于以一個相對客觀中立的視角體察文學論題,即使各自所持價值觀、所維護對象不盡相同,但采取不取偏頗,不走極端,盡可能吸收包容各家觀念的理性態度,儒家推崇的“中庸”狀態正是這種思維方式的精煉表達,這種價值不僅僅是文學所獨有的,它蘊含的積極作用在哲學、美學、社會學等諸方面無疑都有其啟示意義。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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