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世人腦海中的姜尚形象得自于明代許仲琳編撰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年老得遇明主,法術高超,聯系教友,協助武王建立周朝天下。小說借宋異人之口介紹姜尚說:“此人乃東海許州人氏,姓姜,名尚,字子牙,別號飛熊。”(《封神演義》第十五回《昆侖山子牙下山》)暫不論小說中姜尚形象與歷史形象差別甚遠,單說他這別號“飛熊”,來歷就頗為奇特。
《封神演義》是在元代《武王伐紂平話》(又名《呂望興周》)的基礎上擴展而成,姜尚別號飛熊的說法自然也是沿襲自這部平話。平話敘述姜尚面見紂王,自我介紹說:“臣是東海郡人,姓姜名尚,字子牙,號為飛熊。”東海郡人,名尚,字子牙,這些介紹雖不精確,但都有來歷可尋。獨“號為飛熊”這點,不見前人有相關說明。
有關姜尚的最早可靠記載在《詩經》里:“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大雅·大明》)詩句稱姜尚為“師尚父”。除此之外,諸如《尚書》《呂氏春秋》《楚辭》《說苑》《列仙傳》等,都各自記載了姜尚奇特人生中的某些片段,但沒有任何一處提到他別號“飛熊”的事。至《史記·齊太公世家》,將史實與傳說混為一體勾勒姜尚傳奇的一生,并詳細介紹了他的里籍字號:
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
司馬貞《索隱》就此補充:
《譙周》曰:“姓姜,名牙。炎帝之裔,伯夷之后,掌四岳有功,封之于呂,子孫從其封姓,尚其后也。”按:后文王得之渭濱,云“吾先君太公望子久矣”,故號太公望。蓋“牙”是字,“尚”是其名,后武王號為師尚父也。
以上史籍中對姜尚的介紹沒有一處與“飛熊”相關。《武王伐紂平話》姜尚“號為飛熊”的說法是從何而來呢?經仔細考察平話內容、聯系前人典籍發現,“飛熊”之號的產生可以說就是個以訛傳訛的過程。
平話中,姜尚渭河垂釣,使用直鉤,不用香餌,離水三尺。方法固然獨特,但是并沒有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他日復一日垂釣等待,“鬢發蒼蒼,未遇明主”,“直鉤釣魚數載,并無一人來相顧”。最終決定他由隱轉仕的關鍵居然是周文王的一個夢:
卻說西伯侯夜作一夢,夢見從外飛熊一只飛來至殿下,文王驚而覺,至明宣文武至殿外說此夢。有周公旦善能圓夢,周公曰:“此要合注天下將相大賢出世也。夢見熊更能飛者,誰敢當也。合注從南方賢人來也。天王今合行香,南巡尋賢去也。賢不可以伐。
因這一夢,姜尚才得以為周文王所用,建功立業,擺脫了白首空嘆的厄運。有著“飛熊”之號的姜尚,正應了西伯侯之夢和周公預言,君臣相會前后形成了圓滿的環形結構。后來小說家毫不懷疑地將姜尚號飛熊搬進了《封神演義》。
追溯飛熊入夢的源頭,卻發現這一傳說的形成可謂是幾經曲折。最早記載文王姜尚相遇契機的是《六韜·文師》:
文王將田,史編布卜曰:“田于渭陽,將大得焉。非龍、非彨,非虎、非羆,兆得公侯,天遺汝師,以之佐昌,施及三王。”
這段占卜得兆的故事和飛熊入夢,除了兆示的結果都是即將遇見得力賢臣外,其他似乎都是風馬牛不相及。就現存典籍來看,飛熊入夢之說到宋代才開始出現,在唐代,人們提及姜尚還多提及“非熊”,而不是“飛熊”,稱“非熊兆”而不是“飛熊夢”。如李白有詩句“獲天寶于陳倉,載非熊于渭濱”(《大獵賦》),杜甫有句“軒墀曾寵鶴,畋獵舊非熊”(《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倍受元代說話藝人喜愛的晚唐詠史詩人胡曾,有《渭濱》一詩專詠姜尚事:
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獨垂鉤。當時未入非熊兆,幾向斜陽嘆白頭。
唐人公認的“非熊”之說,緣于《六韜》中“四非”極易被誤記作非龍、非彨,非熊、非羆,或是非龍、非彨,非虎、非熊。熊、羆在古人的知識領域里,是經常一起出現的。如《詩經·小雅·斯干》:“吉夢維和,維熊維羆。……維熊維羆,男子之祥。”“四非”之兆過于繁復且不易記憶,有人引用時將“四非”簡化為“非熊、非羆”。具體到詩作中,因近體詩詩篇幅簡短,要求所用典故絕對精煉,所以詩人又多以“非熊”代表“非熊、非羆”。宋代洪邁注意到這一現象,在《容齋隨筆》“呂望非熊”條,提到了兩部關鍵作品:
自李瀚《蒙求》有“呂望非熊”之句,后來據以為用。然以史策考之……后漢崔骃《達旨》云:“漁父見兆于元龜。”注文乃引《史記》非龍、非彨、非熊、非羆為證。今之《史記》蓋不然也。非熊出處,惟此而已。
就這樣,“非熊”一步步成了姜尚的代名詞。至宋人作品中,“非熊”和“飛熊”并存,而且出現了“非熊夢”的說法。如“誰入非熊夢,真成失馬徒”(宋·李處權《嵩庵集》卷四《題嚴公祠》),“絲綸不入非熊夢,當日何人老渭濱”(宋·方信孺《南海百詠·釣臺》)。同時也出現了“飛熊夢”,如宋陳摶《河洛真數·詩斷秘訣》有詩句:“渭水飛熊還入夢,管教重日照前程。”總體說來,在宋代,“非熊”的使用范圍遠遠大過“飛熊”,但是“飛熊”出現次數也非一兩次,可肯定不是筆誤所致,在接受的過程中,“非熊兆”已經慢慢變形。
至《武王伐紂平話》,不明“飛熊”真相的文化水平較低的底層藝人,“望文生義”、大膽想象,不僅用文字描述了文王夢到一只熊飛來,而且用圖像直觀繪制了一只長著翅膀的熊。平話在姜尚出場時介紹他號為“飛熊”,正應下文周文王之夢。這樣一來,“飛熊夢”與之前的“非熊兆”相比,更為直接而且具體。“飛熊夢”因這本平話影響力倍增,到《封神演義》第二十三回《文王夜夢飛熊兆》地位進一步確立。姜尚就這樣以訛傳訛有了個新號——飛熊。
在明清時期,文人們多熟知典籍,他們的作品中仍常使用“非熊”或“非熊夢”的典故。時至詩歌曲高和寡的今日,通俗文學和據通俗文學改編的電視電影擁有多數受眾,大多數人只知“飛熊”不識“非熊”,姜尚號“飛熊”已然成為常識。此外,因《封神演義》作者的文化水平顯然高于平話作者,小說在因襲姜尚之號“飛熊”的同時,還對《六韜》中的“四非”進行改造,虛構出了姜尚的坐騎——“麟頭豸尾體如龍”的“四不相”。同樣,“四不相”的真相和由來亦少人知道,時而見其他學科學者罔顧古典文學知識,研究“四不相”原型是麋鹿還是什么動物,殊不知“四不相”同“飛熊”一樣源自《六韜》“四非”:非龍、非彨,非虎、非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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