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恩江 【本書體例】
新安某翁,挾千錢至吳門作小經紀,后家日泰,抱布貿絲,積資巨萬。常大言曰:“致富有奇術,愚夫自不識耳!”有數人齊款其門,乞翁指授。翁曰:“此訣不傳。汝等各攜百錢來,為予作談資,當授汝。”
至夜,攜錢俱至。翁命之坐,曰:“求富不難。汝等先治其外賊,后治其內賊。起家之道,思過半矣!”眾曰:“何謂外賊?”翁曰:“外賊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眼好觀美色,妖妻艷妾,非金屋不能貯;我出數貫錢買丑婦,亦可以延宗嗣。耳喜聽好音,笙歌樂部,非金錢不能給;我登樂游原聽秧歌,亦可以當絲竹。若置寶鼎,購龍涎,無非受鼻之累;我閉而不聞其香,終日臥馬糞堆,亦且快意。致山珍、羅海錯,無非受舌之欺;我食而不辨其味,終日啖酸齏(jī及)粥,未嘗不飽。至塊然一身,為禍更烈:夏則細葛,冬則重裘,不過他人美觀,破卻自家血鈔;我上遵皇古之制,剪葉為衣,結草為冠,自頂至踵,不值一錢。此五者,皆治外賊之訣也。”眾曰:“何謂內賊?”翁曰:“內賊亦有五:仁、義、禮、智、信是也。仁為首惡,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神前立誓,永不妄行一善,省卻幾多揮霍。匹夫仗義,破產傾家,亦復自苦;我見利則忘義,落得一生享用。至禮尚往來,獻縞贈紵,古人太不憚煩;我來而不往,先占人便宜一著。智慧為造物所忌,必至空乏;終身只一味混沌,便可長保庸福。若千金一諾,更屬無益;不妨口作慷慨,心存機械,俾天下知我失信,永無造門之請。此五者,皆除內賊之訣也。精而明之,不愛臉,不好名,不惜廉恥,不顧笑罵。持此以往,百萬之富,直反掌間耳。有志者好為之。”
眾唯唯,出錢置座上。翁視之,皆紙錢灰也,叱曰:“我盡心指授,爾何以此相戲?”眾曰:“翁論誠佳,但人世恐行不去,只宜以此教鬼。”言未畢,盡現鬼相。翁反身欲遁,眾曰:“畜生道中,有四萬八千鬼,候翁教誨,即請同行。”翁愕然,既而泣曰:“君等稍緩須臾,容予撥置家事。”左箱右籠,稽查殆徧,而無一物可攜。乃嘆曰:“做盡一生富翁,仍向窮鬼隊中搗鬼去也。”眾起揶揄之,翁亦頓仆。
鐸曰:“富輒呼翁,窮必稱鬼。因知鬼門關上,無致富奇書賣也!得此翁登壇說法,黑暗獄中,盡黃金門第矣!”
(選自《諧鐸》)
新安縣有一個老頭某某,許久以前曾帶著一千個銅錢到蘇州作小商販,后來他的家業一天天發達起來,靠著經商,積累起萬萬的資產。經常吹大話:“要想致富,自有奇特的辦法,愚蠢的人自己不了解罷了!”有幾個人一齊來叩他的門,請求老頭指導傳授。老頭說:“這種竅門不能白傳。你們各自拿一百銅錢來,給我作為談話的報酬,才能傳授給你們。”
到了晚上,各人拿著錢都到了。老頭叫大家坐下,說:“求富不困難。你們首先要除掉自身的外賊,然后還要降掉自身的內賊,這些都做到了,對于發家致富的道理,就已經領悟了一多半了!”眾人問:“什么叫外賊?”老頭說:“外賊有五種,是眼、耳、鼻、舌、身。眼睛喜歡看漂亮女人,就要去娶嬌妻艷妾,有了嬌妻艷妾,就得有黃金之屋供她們居住;而我只拿出幾貫銅錢買個丑媳婦,也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耳朵喜歡聆聽美妙的音樂,就要請樂師和歌手來演出,請來了樂師和歌手,就得拿出金錢來供應他們生活所需;我登上樂游原去聽農夫的插秧之歌,也就可以算成是聆聽絲竹妙音。至于購置焚香寶鼎,買來名貴的龍涎之香,靡費金錢,無非是受了鼻子愛聞香味的拖累;我克制自己不去想聞那些香味,就是整天躺在馬糞堆中,也將心情愉快。揮霍金錢,想方設法四處搜購山珍海味來吃,無非是受了舌頭喜嘗佳味的欺騙;我吃飯不去辨別它是什么滋味,成天價就著酸菜喝稀粥,也未嘗不能填飽肚子。至于追求華美舒適的整個身體,造成的禍害更大:夏天就要穿細葛布做的衣裳,冬天就要穿上一件又一件的皮襖,也不過是別人看著好看些,卻破費了自家的血汗錢;我遵奉以前皇古時代的制度,剪下樹葉做衣掌,編結野草當帽子,從頭頂到腳跟,不用花費一文錢。這五種方法,都是清除外賊的竅門。”眾人問:“什么叫內賊?”老頭說:“內賊也有五種,是仁、義、禮、智、信。仁愛之心是首惡,廣泛的施舍救濟貧民,就是象堯舜那樣的圣明天子富有四海也承受不了;我在神前立下誓言,永遠不胡亂地干一件善事,可以省掉許多的揮霍浪費。普通的混人仗義疏財,傾家蕩產而不惜,卻又反過來苦了自己;我是見利則忘義,從不破費,落得一生享受榮華。至于饋贈禮物,講究有來有往,別人送你以縞,就要回贈以紵,古時候的人定下這種規矩也太不嫌麻煩;我是來而不往,先占一著便宜。聰明智慧的人會被造物主妬忌,因為知識的開化使人明辨是非熱心公益,會帶來無謂的浪費,肯定會導致財物的匱乏;我終生只要一味混沌,保持那種無知無識的狀態,就可以克制消費水平的提高,充耳不聞身外事,長久地保持平庸之福。至于講究信用,千金一諾,受人之托,成人之事,更是屬于有弊無利之事;不妨口頭上慷慨答應,內心里卻另打主意,使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不講信用,因而也永遠不再有人到我門上請求干什么事。這五種方法,都是消除內賊的竅門。精要而簡明地說,是不要臉、不圖名、不顧廉恥、不管別人笑罵。按照這些方法做下去,百萬之富的家業,只不過在反掌之間就可以達到了。有志氣的人去好好干吧。”
眾人唯唯稱是,取出錢來放到座位上。老頭一看,都是些紙錢之灰,斥罵道:“我全心全意地指導傳授,你們為什么拿這些東西來戲弄我?”眾人道:“您的理論實在是高,但人世間恐怕施行不了,只適于用這些來教鬼。”話還沒說完,就都變成鬼的樣子。老頭反身想逃,眾人道:“物以類聚,畜生道中具有四萬八千個鬼,等待著您去教誨,就請一同前往。”老頭驚愕不已,之后,哭道:“你們請稍等片刻,容我處置一下家事。”左箱右籠,差不多檢查了一遍,可是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攜帶的。于是慨嘆道:“當了一輩子富翁,仍舊要到窮鬼隊中去搗鬼。”眾人群起嘲笑,老頭也就倒地而死了。
鐸詞:“人富了就被尊稱為翁,窮了肯定被譏稱為鬼。因此可知鬼門關上沒有致富的奇書出售!得到這個老頭去登壇說法,黑暗的鬼魂世界里,都將成為黃金門第的大富豪了!”
此篇最具有筆記小說的特點,不以故事情節的系統發展表現人物性格,而是選取最能體現人物性格特征的片段著意描寫,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它猶如電影藝術里的特寫,給人以靜態分析的審美享受。
小說主要寫巨萬富翁某傳授致富之道因而被鬼揶揄的故事,其中最大的篇幅是某翁何以致富的自白。通過這種現身說法式的“夫子自道”,活畫出了一個守財奴的吝嗇嘴臉,這種吝嗇,幾近于拜物教式的狂熱。他苛刻地對待自己,眼、耳、鼻、舌、身等各方面的正常需要的滿足都被限制在最低限度,仿佛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聚斂財物,而聚斂財物并不是為了消費。他更慳吝地對待別人,什么仁、義、禮、智、信,這些儒家倡導的做人原則,統統不顧,能損人利己最好,損己利人是絕對不干的。當然,儒家的“五常”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但是它所指示的社會活動的范疇卻是客觀存在,調整好彼此之間的社會關系是人生的重要課題。沒有相互之間配合,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根據《莊子·胠篋》的記載,連強盜之間也要有一定的關系準則,而某翁作繭自縛,金錢障使他忽略了所有的人際關系,“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簡直連強盜也不如了。這種變態心理正是資本在原始積累時期的主要性格,赤裸裸的利己主義,已經將封建倫理的面紗撕破了。當然,某翁的致富之道是不全面的,只是守財之道而無生財之法,但僅此就足以使人看清其卑鄙齷齪的內心世界。在中外文學史上,描寫人吝嗇的資料是很多的,但大都是第三人稱的敘述,很少有第一人稱的直白。本篇中某翁設帳授徒,傳授心法,讀來使人倍感真切。所論完密而系統,就是作為封建社會末期的思想史材料,也彌足珍貴。
作品情節簡單,又無鮮明生動的擬情狀物描寫,對話占了文章的百分之九十,可是主要人物富翁某的形象卻塑造得異常豐滿,讀者雖然不了解他的音容舉止,但是知人知心,卻已從骨子里認識了他。這不能不佩服作者駕馭對話語言的功夫。錯話對說、反話正說是其人物對話的顯著特點。主人公富翁某的傳經布道,一本正經地將正當的正確的財物支出統統批倒,從而提出一系列荒謬絕倫的惜財主張,正常的人不屑于啟齒的東西,他在那里卻津津樂道,正反顛倒,是非混洧。這樣一來,詼諧滑稽,增強了作品的喜劇效果,人物形象也鮮明地凸現出來。語言的性格化加強了作品的諷刺力量,富翁某的大段獨白本身就有一種批判意味,這里令人拍案叫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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