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盛唐山水田園詩歌
——以王維為中心
陶文鵬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黃金時代。如果說唐詩是中國古詩的高峰,那么盛唐詩則是這座高峰的頂點。從詩歌創作的角度看,近三百年的李唐王朝可以分為四個時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自高祖武德至玄宗先天間,為初唐;自玄宗開元年間至代宗大歷初,為盛唐;自代宗大歷至穆宗長慶年間,為中唐;自敬宗寶歷初至唐亡,為晚唐。在盛唐詩歌的壯麗峰巔上,各種題材、體裁與風格的詩篇數以百計,猶如云蒸霞蔚,虹彩繽紛。不但出現了被稱為“詩仙”的李白和“詩圣”杜甫這兩位偉大的詩人,而且出現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詩人,真是群星輝煌,光照天地古今。在盛唐詩苑中,有兩類題材的詩歌創作形成了新的高潮,體現出最高的藝術成就,這就是山水田園詩和邊塞軍旅詩。以王維和孟浩然為代表,包括儲光羲、常建、祖詠、綦毋潛、丘為、崔興宗、盧象、苑咸、殷遙、張子容、王縉、裴迪等一大批詩人,他們寫了不少山水田園詩的佳作;另外一批詩人,以岑參、高適為代表,包括李頎、王之渙、王昌齡、王翰、崔顥,他們的詩以表現邊塞自然風光和軍旅征戎生活的詩成就最為突出。唐詩學界過去把這批詩分別稱為山水田園詩派和邊塞軍旅詩派。但因為這些詩人每人所寫的詩題材多樣,并不只是寫山水田園或邊塞軍旅。例如王維,他是盛唐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作家,但他也寫了不少杰出的邊塞詩歌;反之,岑參是邊塞詩的第一高手,但他寫的山水詩數量還多于邊塞詩。正由于有交,也不大符合文學流派的條件,所以后來學界就不再稱為兩大詩派,而稱為兩個詩人群體,或兩種題材的詩歌。應該指出:偉大的李白和杜甫也寫了不少山水詩和田園詩,論數量和質量,都超過了同時代的詩人。但他們的成就很全面,并不僅以山水田園詩著稱,因已另設專題講,所以我這里就少講了。
山水田園詩為什么在盛唐大發展、大興盛呢?
首先,隱逸之風。隱逸當然不自唐代始,但它在盛唐特別風行。唐代統治者實行儒釋道三家并重。玄宗更以老子李聃為祖先,大興道教。他對道士和隱士優禮厚加,曾遣使迎接著名道士司馬承禎入京,親受法箓。吳筠本來是儒生,沒有考取進士,便入嵩山為道士,當他所作的歌篇傳到京師,玄宗便封他待詔翰林。詩人賀知章上疏請度為道士還歸鄉里,玄宗為他餞行,作詩相贈,還詔賜鏡湖剡川一曲。統治者對佛道的提倡,使隱逸成為社會的風氣。許多文人索性暫不應科舉,先隱居山林或田園以獵取名聲,等候州郡的推薦和朝廷的征辟。隱居成了文士追求功名的有效手段。當時有不少文人隱居于靠近都城長安的“終南山”,故而隱居被稱為“終南捷徑”。一些高官厚祿的文人,為了明哲保身,或名利雙收,或追求悠閑散淡的生活樂趣,也由仕而隱,或邊仕邊隱。開元、天寶時期,經濟繁榮,社會安定,莊園制又獲得大發展,更給隱逸提供了方便。士大夫在莊園里或出租田地,或雇人耕種,偶爾自己也荷鋤下田,體驗農耕之苦樂,能夠做到經濟上自給自足,過著自由舒適的生活。當然可以愜意地寄情山林,嘯傲林泉,把酒園圃,吟詠詩歌了。詩人王維就在藍田的輞川購置了“別業”,即別墅,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
其次,漫游也是盛唐時代的普遍風尚。當時公私倉廩豐實,人民安居樂業,水陸交通發達,各地官府附庸風雅,喜歡接納詩人文士,這就為干謁、覽勝創造了有利條件,從而形成了到處游山玩水的風氣。李白就曾漫游蜀中、江陵、瀟湘、廬山、金陵、揚州、姑蘇、東魯等地;杜甫青年時登泰山、游齊魯,并隨同李白游梁宋。孟浩然的足跡踏遍故鄉襄陽的山水名勝之地,又曾兩次漫游吳越并有入蜀之行。盛唐的詩人們,大多數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漫游或隱居的生活經歷,使他們獲得了創作山水田園詩的豐富素材和體驗。
盛唐山水田園詩有以下幾個鮮明特點:
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第一個鮮明特點是促成了古代山水詩和田園詩的合流。由晉末宋初的詩人謝靈運和陶淵明分別開創的山水詩和田園詩,各自以自然山水和田園生活為歌詠對象,它們是詩壇上兩個不同的藝術種類。謝靈運的山水詩大部分是他任永嘉太守以后寫的。他以富麗精工的語言,描繪了永嘉、會稽、彭蠡湖等地的自然景色,如“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等,觀察細致,體驗真切,刻畫精妙,語言工整凝練,多用駢偶句;大都采取“紀游——寫景——興情——悟理”的章法、結構;寫景有時過于繁富,提煉不夠,結尾談玄說理的語言有些晦澀乏味。因此從全篇來看,未能營造出情景交融、渾然一體的藝術意境。謝靈運以后,山水詩人歷朝不斷,有謝惠連、謝朓、陰鏗、何遜等,寫景趨向于清新自然,但在描摹景物的生動、細膩、精妙上,并未能超過謝靈運。陶淵明的田園詩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但著墨不多,主要是寫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悠然自得的心境,有的詩篇寫他躬耕的體驗,寫他的窮困和農村的凋敝。他的詩達到了情、景、事、理渾融,語言平淡樸素,但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如《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以后,田園詩在漫長的歷史中后繼無人。直到初唐的王績,才有意學習陶詩,致力于抒寫田園景色和隱逸生活,成為唐代田園詩的先驅。到了盛唐,山水詩和田園詩二水合流了。孟浩然與王維等人,既寫山水詩,也寫田園詩。有一些詩篇,把山水景色、詩人情思,和農民的生產生活結合起來描寫,渾然一體,你很難說它是山水詩還是田園詩。例如王維的名作《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秋暝,秋天的傍晚,王維居輞川時作。這是一首非常優美的山水兼田園詩。首聯不僅點明地點、季節、氣候,而且傳達出一種空曠、清新、恬靜、涼爽的情調氣氛,真是起筆高潔。頷聯寫月照松間,泉流石上,語言清淡自然,隨意揮灑,卻簡潔鮮明,又構成天然妙對,描摹出明月、松林、清泉、水石四種景物的光、色、聲響、動態及其相互關系,渾然天成地展現出一個清幽明凈又生機盎然的境界。清代宋征璧《抱真堂詩話》贊為“自然妙境”。頷聯運用“暗示”和“因果倒置”手法,寫聽竹喧而知浣女歸,見蓮動而覺漁舟返,真實地傳達出詩人的感覺過程,令人如見紅衣浣女結伴喧笑,綠蓑漁人滿載歸來。尾聯反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語意,表現山中無論春光秋色都美妙無比,自己愿意長住山中回歸大自然。
這樣一首好比山泉一樣澄潔、清爽的好詩,激發起筆者的詩情,筆者忍不住把它翻譯成現代新詩:
剛剛把一陣新雨送走,
青山翠谷格外空曠清幽。
夜幕降臨,涼風悠悠,
使人感到秋意濃厚。
皎潔的明月在松間浮游,
蒼松把月光染得碧油油。
月下的山泉清澈、亮透,
一泓泓地從石上潺潺奔流。
靜靜的竹林忽然間喧鬧不休,
是洗衣女一路笑聲回到村口。
小河上蓮葉紛披銀珠兒亂抖,
是順流而下載滿月色的漁舟。
任憑春天的花草凋謝已久,
再不是萬紫千紅的氣候,
為什么我仍然長住不走?
山中的秋色呵美如醇酒。
此譯作被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先后編輯出版的《唐詩今譯集》與《唐詩名譯》,翻譯此詩實踐,使我相信好詩是可譯的,只要認真推敲、錘煉,是可以譯出“形”(語言,體式)不一而“神”(詩意、意境)相似的詩。
盛唐田園詩的代表作,是孟浩然的《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開篇寫故人以田家風味邀請,一邀即至,平實道來,已顯出主客情誼。接寫農村環境,綠樹圍繞,青山斜依。一“合”一“斜”,展現出一個人與大自然親密無間的天地,清幽秀美,誘人神往。又宛如圖畫,遠近層次分明。頸聯寫面對場圃飲酒,共話桑麻之事,洋溢著風土鄉情與和諧舒暢的氛圍。尾聯說自己到重陽節再來,一個“就”(親近)字,即見出主客間毫無拘束的直率情誼。全篇用口頭語寫眼前景敘家常事,句句自然,無刻畫之跡,使人讀來不覺得這是一首平仄、對仗、押韻都合乎格律要求的律詩。孟浩然以淺語、淡語寫濃情、深情,樸素自然,無烹煉之跡,頗得陶淵明田園詩的神韻。
在盛唐山水田園詩人中,孟浩然與儲光羲二人是寫田園詩數量最多的詩人,尤其是孟浩然,他的田園詩幾乎篇篇都散發著濃郁的鄉土風味。請看《東陂遇雨率爾貽謝南池》:“田家春事起,丁壯就東陂。殷殷雷聲作,森森雨足垂。海虹晴始見,河柳潤初移。予意在耕鑿,因君問土宜。”寫越州農家春日趁雨耕作情景,流露出詩人贊美鄉村生活渴望躬耕的心情。再看《南山下與老圃期種瓜》:“樵牧南山近,林閭北郭賒。先人留素業,老圃作鄰家。不種千株橘,惟資五色瓜。邵平能就我,開徑有蓬麻。”詩的第七句用秦代東陵侯邵平在青門外種瓜,所種之瓜為甜瓜,有白、綠、黃等不同皮色,結句用漢代蔣詡在屋前竹下辟三徑,只與隱士羊仲、求仲來往的典故。詩人要拜瓜農為師,相約要在祖田里大種五色之瓜,并許諾要在兩家之間開出一條小路,以便二人朝夕來往,切磋鉆研園藝,可見他與老農親密交往,真誠相待。
孟浩然終身不仕,是名副其實的布衣之士,實實在在地參加過生產勞動。幸虧有了他,盛唐田園詩中才出現了直接描寫詩人自己勞動情景的詩《采樵作》:“采樵入深山,山深樹重疊。橋崩臥槎擁,路險垂藤接。日落伴將稀,山風拂薜衣。長歌負輕策,平野望煙歸。”山深路險,詩人忙了一整天,在日落時分,迎著山風,挑著柴擔,唱著山歌歸去。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云:“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孟詩與陶詩,都展現出一幅意境靜謐悠閑的晚歸圖,自然美、勞動美與人的風度美躍然紙上。
儲光羲是盛唐時期最致力于田園詩創作的人,他的田園詩題材廣泛,內容豐富,刻畫了漁父、樵夫、牧童、采蓮姑等農民形象。他寫田園詩主要是寄托自己的隱逸志趣,雖極力模擬陶淵明田園詩的古樸情調和風格,但對農民思想感情和農村現實生活的觀察與體驗還是表面、淺薄的。他有些詩反映了田家生活的艱難,刻畫鋤田農民盼望雨水的情狀還比較真切。他在一些田園詩中描繪了景色,如“落日照秋山,千巖同一色”(《田家雜興八首》其三),“巖聲風雨渡,山氣云霞飛”(《尋徐山人遇馬舍人》)。《釣魚灣》是他的田園詩兼山水詩的名篇:“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寫的是江南水鄉春色的幽美。“潭清”“荷動”二句從景物的動靜狀態中捕捉它們之間的微妙關系。結尾出人意料地點出垂釣者是在等待人。這人可能是個女性,但更可能是比喻與他志同道合、以隱逸田園為人生理想的朋友。
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第二個鮮明特點是表現了詩人們濟蒼生安社稷以身許國的理想抱負,爽朗開闊的胸襟和奮發進取的精神,洋溢著詩人們熱愛祖國、熱愛大自然的激情,并且充滿民族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這些積極健康的思想感情,無疑是盛唐強大的國力、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所孕育,也是壯麗河山與秀美田園所熏陶出來的。它們在詩中彰顯出高昂明朗的感情基調與雄渾壯大的氣勢力量,被后人稱為盛唐氣象或盛唐之音。詩人王灣(生卒年不詳)大約在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前后游江南時寫了一首《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詩的前四句寫大江上潮平岸闊與風正帆高的壯景,令人浮想聯翩盛唐的時代氣象;第五、第六句不僅生動描繪出海日生于殘夜、江春闖入舊年的美妙景色,而且蘊含著新生的美好事物勢不可擋的哲理,給人以昂揚奮進的鼓舞力量。因此,當時的宰相、文壇領袖張說親手題寫在政事堂,作為詩文的楷式。
我們再看孟浩然的《臨洞庭上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首詩是贈張說的(一說贈張九齡),詩人懷鴻鵠之志,生當“圣明”之世,不甘寂寞,希望得到張說的援引。前半篇描繪洞庭湖浩瀚無際,水天一色,洶涌澎湃,氣勢壯大,正是詩人不平靜心情與豪逸之氣的形象寫照,也是非同凡響的盛唐之音。
王之渙的五言絕句《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前兩句寫白日依山,黃河入海,由眼前實景拓展到意中虛境,有尺幅見萬里之勢。后兩句抒寫登樓觀景的過程和心態,揭示出站得愈高看得愈遠的哲理,同杜甫《望岳》中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樣,直接展示盛唐士子高遠開朗的胸襟和奮發進取的精神,比王灣的《次北固山下》更顯氣勢昂揚。
盛唐山水田園詩還表現出詩人對美好理想境界的熱烈向往和追求。例如王維十九歲時寫的《桃源行》,是以陶淵明《桃花源記》為本事進行再創造的一首七言歌行。詩中描繪漁人進出仙源的情景,創造出一個美麗、靜謐、閑適、虛幻、奇妙的神仙境界,這首詩當然也反映出王維超塵出世的莊禪思想。后來他寫《山居秋暝》,詩中的山村有月下青松與石上清泉,生活在翠竹青蓮中的漁人和洗衣女是那么純樸、勤勞、各得其樂,構成了一個自然美和社會美融為一體的人間樂園,這是詩人心目中實實在在的“桃花源”。
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第三個鮮明特點是,詩人們充分施展詩歌創作的才華,力求創新、以一支支生花妙筆,創作出情景交融、渾然一體又多姿多彩的藝術意境。首先,從表現對象看,謝靈運的山水詩與陶淵明的田園詩,寫的是南方的山水田園景色,而盛唐的山水田園詩,所描寫的既有秀麗迷人的江南山林水鄉,更有北方、西北、中原、西南等地的雄奇壯險山川。例如,王維就寫過山東濟州,河南淇上與嵩山,陜西的華岳,四川的巴峽,湖北的漢江等地的風光景物,祖詠有名篇《終南望余雪》寫終南山,李頎有《少室雪晴送王寧》寫嵩山,陶翰《宿天竺寺》寫浙江杭州的天竺山,閻防《與永樂諸公夜泛黃河作》寫黃河。描寫各異,再加上詩人的個性、志趣、心境、審美追求等的不同,也就形成了情調、風格不同的意境,有寧靜明秀的,有清剛峻爽的,還有雄奇壯闊的,盡管缺少邊塞詩人如岑參筆下塞外的火山、熱海、雪海、冰山等奇特瑰麗的風光,但詩的意象與意境的豐富多彩,也是前所未有的。詩人們創造意境,有情隨境生、移情入境和體貼物情、物我情融這三種不同的方式,但都能努力將意境深化和開拓,使它個性化,使它有新鮮感,使它有獨創性,從而蘊含著豐富、深遠、雋永的情思意味。這是對南朝謝靈運等人山水詩藝術和陶淵明田園詩藝術的重大突破與創新。我們再舉孟浩然兩首詩為例,一首是《晚泊潯陽望廬山》,詩云: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
詩人晚泊潯陽,向南遠眺廬山。前四句一氣揮灑,直貫而下,以行程幾千里未遇名山有力反襯初見到廬山的欣悅之情。但對廬山以及香爐峰本身卻引而不發,以不寫寫之,有意誘發讀者的想象。全篇卻以“始見”“永懷”“空聞”等動詞和副詞,有層次地表現自我眺望遐想之神情意態,所以前人高度評贊此詩:“自然高遠”(呂本中《呂氏童蒙訓》);“色相俱空”“畫家所謂逸品是也”(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三);“清空一氣”“最為高格”(施補華《峴傭說詩》)。聞一多先生用“淡”“凈”二字評贊孟浩然的人品與詩品。“凈”是干凈,純凈,不含雜質;“淡”是平淡,主要指詩境的淡遠渾融。他說:“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唐詩雜論》)“讀孟浩然的詩覺得文字干凈極了”“簡直像沒有詩,像一杯白開水,惟其如此,乃有醇味。”(《聞一多論古典文學》)。這首詩就是孟浩然詩清空淡凈的代表作。我們再看他的另一首寫廬山的《彭蠡湖中望廬山》:
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掛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崢嶸當空。香爐初上日,瀑布噴成虹。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
這首詩是在彭蠡湖中由南向北眺望廬山,與前首視角不同。更主要的是,與前首以淡凈到幾乎看不見的筆墨渲染、烘托廬山之神迥異,此詩用濃墨重彩直接描繪廬山雄奇壯麗的景觀:先寫夜泊湖中,見月泛光景,湖水渺漫;再寫次日天明廬山如半天凝黛,崢嶸插空,雄鎮九江;到“香爐”二句,描繪香爐峰上紅日初開,光射瀑布,宛若噴出道道彩虹。全篇色彩絢爛、意境雄麗,恰同前首的淡凈形成鮮明對比,而其風格亦有別于上文引征過的《臨洞庭上張丞相》與《過故人莊》。
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第四個鮮明特點是有體皆備,無美不臻。詩人們靈活自如、得心應手地運用多種詩歌體式來寫景抒情。其詩有長篇有短制,有古體有近體,有五言七言,亦有六言、雜言乃至騷體詩。被稱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是一首長篇七言歌行,創造了一個美麗幽邃敻絕穹廊、神奇迷幻的意境,其寫景抒情手法與藝術結構有獨到之處,尤其是音韻節奏通篇蟬朕,流暢圓美,千回萬轉,變化無窮,堪稱千古絕唱。“詩仙”李白善于七言歌行和七言絕句,寫出了《望廬山瀑布》《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兩岳云臺山送舟丘子》《夢游天姥吟留別》《蜀道難》等經典名作。“詩圣”杜甫寫田園生活,卻喜歡用五言律詩、七言絕句組詩:“詩佛”王維的山水詩,《華岳》是五言古詩,《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是五言排律,《白黿渦》是雜言騷體,田園詩《桃源行》是七言歌行,《積雨輞川莊作》是七言律詩,《田園樂七首》是六言絕句組詩,《輞川集二十首》是五言絕句組詩,《山居即事》是五言律詩。以上各體都有佳作。
在講了盛唐山水田園詩的特色之后,我想集中講述王維山水田園詩高超的藝術。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描繪了繽紛多彩的大自然。他的一部分作品從大處落筆,寫出對一地一處自然山水的總體印象和感受,氣魄宏大,筆力勁健,意境雄奇壯闊。這方面的代表作有《華岳》:“西岳出浮云,積雪在太清。連天凝黛色,百里遙青冥。白日為之寒,森沉華陰城。昔聞乾坤閉,造化生巨靈。”有《漢江臨眺》:“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有《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半雨,樹杪百重泉。漢女輸橦布,巴人訟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賢。”這些作品,宛若如椽大筆揮灑出的巨幅山水全景圖,顯出崇高的美感。我們賞析一首《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這首詩多角度多側面地塑造終南山的雄偉奇麗的形象。詩的首聯,太乙,終南山的別名;天都,天帝所居之處,指天空,兼喻指京都長安。海隅,海邊,海角。這一聯夸張形容終南山的崇高與峰巒連綿,大處落筆,氣勢逼人,是平地眺望所見。頷聯寫入山所見奇景,道出人們在登山途中常見而從未有人表現的云煙變幻狀態,進一步襯托山的高深和奇幻,使人宛如身臨其境。清代張謙宜說:“看山得三昧,盡此十字中。”(《絸齋詩談》卷五)這是“回望”和“入看”。頸聯寫登上中峰鳥瞰,極寫山之闊大,造成陰晴各異,景物氣候千姿百態。尾聯點染出一個游人,隔著深澗向樵夫打聽宿處。這一筆將人與山、小與大對比,有力地烘托山的深廣高遠,又令人想象山中奇峰紆轉、清澗縈回的景致,想象樵夫伐木的叮叮聲與旅人隔溪呼喊之聲,從而反襯山深林密,人跡稀少,境界幽寂,也使這幅氣勢雄深的山水畫有了靈機與生趣。清代黃培芳評:“神境。四十字中無一字可易,昔人所謂如四十位賢人。一結從小處見大,錯綜變化,最得消納之妙。”(《唐賢三昧集箋注》卷上)
但王維更多的是山水小景。他以輕靈的筆觸和勻潤的色澤渲染出溪山一角的幽景,或從紛繁的景物中提取某個最鮮明、最有詩意的鏡頭加以刻畫,或細致地表現景物在瞬間的聲息動態的微妙變化,例如《輞川集二十首》《皇甫岳云溪雜題五首》等。這些作品,下面還要講到,這里暫不舉例。
無論是寫大景還是小景,王維都能做到抓準特征,情景交融,形神兼備,顯示出詩人對自然美有著非常敏銳、精細、獨到、深刻的觀察力、感受力與表現力。
王維是唐代著名的畫家,他獨創潑墨山水,即水墨渲染之法,又曾著畫論《山水訣》,被后人推崇為文人畫的始祖。他又是杰出的書法家和音樂家,善彈琵琶。他的母親崔氏師事佛教禪宗北宗神秀的弟子大照禪師三十余載,他也跟隨母親虔誠奉佛,而且精研禪宗典籍。所以,“詩中有畫”是王維山水田園詩的一個鮮明藝術特色。唐代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評王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成珠,著壁成繪。”宋代大文豪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更明確地指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所謂“詩中有畫”,就是充分地發揮漢語言文字象形、會意、形聲等特點,創造出生動鮮明的形象,給予讀者強烈的視覺感受,這當然并非王維所獨有。然而王維在這方面的確超越常人,他自覺地有成效地將色彩、水墨、線條、構圖等本來屬于繪畫藝術的表現形式,全面地融匯入詩,使他的詩具有格外鮮明的色彩美、水墨美、構圖美,有很強的空間感和立體感。請看《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詩人以一片空蒙山嵐翠色為背景,突出地點染了清溪、白石、紅葉、它們互相映襯,構成了一幅遠近有致、色彩鮮麗、富于實感的水彩畫。王維很善于將各種色彩和諧地配合,使之彼此對照、輝映、襯托,如《送邢桂州》中的“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上句描寫日落時江湖的水面上反襯出一片白亮;下句寫潮水涌來,浪濤滾滾,仿佛染青了整個天地。詩人抓住青、白二色,構成了壯闊蒼茫的意境。又如《積雨輞川莊作》中的頷聯: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白鷺與黃鸝形成色彩對照。“漠漠”與“陰陰”兩個疊字詞,既描狀出夏木的茂密郁蔥,又渲染了積雨天氣空蒙迷茫的色調和氣氛,加上黃鸝的鳴囀之聲音,意境開闊而幽美,儼然一幅有聲圖畫。王維還能夠巧妙地表現出色彩的動靜感和冷暖感。如《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雨后蒼苔,鮮碧可愛,詩人覺得這綠色在移動、蔓延,似乎要浸染到人的衣服上來。這里以色彩的動,反襯出詩人心境的靜。再如《過香積寺》中的“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青松是幽冷的,照在青松上的日色也仿佛帶有寒意,從而表現出山林的冷僻、幽深。王維詩中也有通篇不用一個色彩字的,如《漢江臨泛》: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浩淼的江水,似乎要流到天地之外;遠山時擁云霧,水鄉空氣濕潤,山色看不清是青是綠,只使人感到它若有若無。而郡邑城郭,似浮于前浦;江上波瀾,若晃動著遠空。這無異于用“渲染”法畫出的水墨山水。《渭川田家》等詩,也都如一幅幅淡墨的田園風光圖。
王維還獨具匠心地吸取繪畫線條勾勒的技法入詩。他的邊塞詩《使至塞上》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畫面上有直線的孤煙,圓的落日,橫貫大漠邊緣的地平線,蜿蜒曲折的長河。四種不同的線條,勾畫出雄深、寥廓、荒涼、寂靜的塞上風光,被王國維贊譽為“千古壯觀”(《人間詞話》)。《送崔五太守》中的“霧中遠樹刀州出,天際澄江巴字回”,也明顯地有線條美。王維又把繪畫中的“經營位置”之法運用于詩,將空間并列的各種景物按照遠近、高低、大小加以巧妙的布置,組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如《新晴野望》中的“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兩句,用一個“外”字和一個“后”字,就使田野、白水、近山、遠峰組成了一幅富有層次感和立體景深的畫面。又如《送梓州李使君》的風景描寫: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
詩人將高遠處的“百重泉”和低近處的“樹杪”重疊組合在一個平面的畫幅上,從而顯示出景物的遠近層次,成功地表現出巴山的雄峻深秀。再如“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送綦毋潛落第還鄉》),“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曉行三峽》),“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登辨覺寺》)等,都具有畫家經營位置的匠心,而使景物帶有濃厚的畫意。而上文所舉的《終南山》,更是王維創造性地綜合運用中國繪畫特有的散點透視與移動透視法,在詩中同時呈現出高遠、平遠、深遠的風景畫面。
歷代詩畫論家中,有不少人指出王維融繪畫技法入詩的特點。例如,明代王世貞說:“王右丞所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是詩家極俊語,卻入畫三昧。”(《弇州山人稿》)朱叔重云:“王右丞‘水田白鷺’‘夏木黃鸝’之詩,即畫也。”(《鐵網珊瑚》)董其昌亦曰“‘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非右丞工于畫者,不能得此語。”(《畫禪師隨筆》)
王維善融畫法入詩,但又不使詩歌局限在繪畫僅能表現視覺意象的范圍里。他充分地發揮詩歌作為語言藝術可以自由靈活地馳騁想象、突破時空限制、表現各種復雜微妙的情緒和氣氛的特長。僅從意象的創造來說,他不僅從視覺,也從聽覺、觸覺、嗅覺、幻覺、錯覺來感受并表現自然景物。他有時還巧妙地將視覺和聽覺打通,以靜的聽覺感受表現視覺印象。前引“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聯,則借本來屬于觸覺的冷暖感表現對日色的視覺印象。這種“通感”表現手法的運用,有助于詩人表達出對自然景物新鮮、獨特、深刻的感受。
作為音樂家的王維,對聲音的感覺極敏銳也極精細,這在他的詩中也有表現。他善于捕捉一般人難以察覺的大自然的各種音響、聲息。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夜獨坐》)“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更善于將聲音與畫面和諧地配合,構成有聲有色的勝境,如“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細枝風響亂,疏影月光寒”(《沈十四拾遺新竹生讀經處同諸公之作》);“松含風聲里,花對池中影”(《林園即事寄舍弟沈》)。他描摹大自然的各種音響,往往采用多樣化的手法,或用象聲詞模擬,如“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欒家瀨》);或刻畫聲音的情狀;或巧妙地“寓聲于景”和“藏聲于象”,誘使讀者發揮想象力,從景物的形象和色彩中“聽”出聲音來。他表現自然音響,十分注意抓住它們在特定環境中的鮮明特征,并使之與所要創造的意境、氛圍緊密結合,因此,他筆下的音響描寫很少有雷同、重復之處。例如,他寫鳥聲,不僅燕子的呢喃、春鶯的巧囀、秋、鴻的嘹唳、杜鵑的喧鬧各有獨特情狀,就是同樣寫不知名的山間啼鳥,也是變化多端的。《鳥鳴澗》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與《戲贈張五弟諲三首》的“細草松下軟,窗外鳥聲閑”有別;《李處士山居》中的“山鳥時一囀”,也不同于《過感化詩曇興上人山院》中“谷鳥一聲幽”。總之,他能做到依境寫聲,寓情于聲,使聲、景、情融為一體。另外,王維對語言的平仄音調,即字音的長短輕重、抑揚頓挫、嘹亮低沉都精于鑒別,他的詩歌大多具有和諧流暢的節奏韻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十九歲時寫的七言歌行《桃源行》。全篇運律入古,駢散相間,押韻平仄交錯,轉換自然,富于悠揚婉轉的音樂美,整首詩也宛若一條陽光照耀落英繽紛、浪花如珍珠迸濺的桃花溪,讀來朗朗上口,悅耳賞心。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又富于禪趣。清代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說王維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這種不用禪語而得禪理的詩,就是饒有禪趣之作。王維特別喜愛表現闐無人跡的空山幽林,光景明滅的黃昏夕照,變幻莫測的瞬間美景,還經常描繪鳥去鳥來、花開花落、水窮云起等等,他在這些變滅的自然景物意象與意境中,寄寓佛教禪宗的無我之境、空寂之理、色空之觀、虛無之念,還有關于世間萬事萬物生生滅滅、窮盡復通等意蘊。佛教虛無寂滅的思想總的來看是唯心的、消極的,但其中也蘊含著一些能夠啟迪人們解脫精神困境、領悟社會、人生、自然、宇宙妙諦的哲理。《木蘭柴》詩云: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王維在這首小詩中以畫家對光和色彩的敏銳感覺,畫出秋山夕照中飛鳥、山色、嵐影閃爍明滅、變幻莫測的瞬間景象,宛若一幅西方印象派畫家筆下的對景寫生,給人以絢麗的印象和豐富的美感享受。它是自然生命的閃光?是詩人心靈的顫動?還是禪家瞬間對色空的頓悟?我們感到其中蘊含著許多意味,卻又妙不可言。明代顧可久評得好:“是詠木蘭柴一時景色逼人,造化盡在筆端矣。”(《唐王右丞詩集注說》)
我們再看《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人隱居山林,悠然自得。任來則獨往游賞,即興所之,但求適意。“行到水窮處”,去不得了,就坐下看云。偶遇林叟,便與談笑。何時回家呢,連自己也不曉得。在佛家眼里,山中白云無心無意,舒卷自如,悠悠自在,無所窒礙,正是所謂“不住心”“無常心”等禪意的象征。但“水窮”與“云起”巧妙呼應,又使人感悟到諸如“無心遇合”“處變不驚”“絕處逢生”“妙境無窮”等哲理意味。正如近人俞陛云所說:“可悟處世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變無窮。”(《詩境淺說》)
王維詩中的禪趣,集中地表現為追求空寂的境界。但他不是以空寫空,以靜寫靜,因為一片死寂的境界是沒有詩意的。所以他總是以動寫靜,以聲顯寂,以具體實在、生動鮮明的自然景物意象反襯出空寂,這樣,靜中有動,寂處有音,仍透出大自然蓬勃、活潑的生機和意趣。如《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詩中寫桂花飄落,月亮升起,驚醒已棲宿的山鳥,不時在澗谷鳴叫。詩人以動顯靜,以聲寫靜,從而反襯出春山的靜謐。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音襯托而愈覺其深。”(《管錐編》第一冊)因為有了這些動的景物,詩顯得富有生機;而這恬靜、溫馨、柔美的春山夜景,也反映出盛唐時代和平安定的社會氣氛。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歌也有局限和缺點。他受佛道思想影響較深,一生中多數時間過著安閑舒適的莊園主生活,所以他的山水田園詩中有不少作品流露出逃避現實、消極出世的思想情趣,也有一些作品用禪語說理,神秘、抽象、枯燥乏味。他對農民的勞動和生活是隔膜的,所以他的田園詩中,像《渭川田家》《山居秋暝》《山居即事》《春中田園作》等比較真切地反映農民的勞動和生活、鄉土氣息濃郁的作品并不多,而反映農民因受苛重的封建剝削而生活貧困的詩,也只有《贈劉藍田》一首。在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廣度與深度上,“詩佛”王維遠遠比不上“詩仙”李白與“詩圣”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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