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鄭振鐸·兔子的故事》鑒賞

鄭振鐸

一、 兔子與狐貍

兔子在一般森林的獸類中，算是最狡猾、最淘氣的小東西。他詭計多端，又善跑，上他當的不知道有多少。許多鄰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曾吃過他的虧，一個個都恨透了他，想把他捉住，但是想去捉住他卻實在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因為他太機靈了。無論他們用什么巧妙的計策，都會給他識破。

有一天狼對狐貍說道：“小兔子太可惡了。今天晚上我們沒有晚飯吃，不妨把他騙到你家里來。我們一同把他捉住打死了，不但我們吃了一頓飽飯，也替大家除了一害，你看如何?”

狐貍道：“好極了，但是怎么才能把這個小東西捉住呢?”

狼道：“我有好法子。你照我所說的做去就是了。你現在趕快跑回家去，睡在床上，假裝已經死了。你千萬不要動，也不要說什么話，等到兔子到你家里來看你，走到你床頭時，你立刻就跳起來捉他。我在外面接應，如此，兔子不愁捉不到;如果這個計策失敗了，我一生一世，不再做狼，只好吃草過日子了。”狐貍聽了狼的話，立刻跑回家去，照他的話做去，躺在床上，蓋了一條被，假裝已死。

同時狼也動身向兔子家里走去。到了門外，狼敲門道：“不好了，親愛的兔子，可憐的狐貍今天正午的時候，忽然死在家里了。我正要去替他料理后事，你也趕快來幫忙吧。”他說完了話，不等兔子開門出去，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兔子把狼的話當做真的。他想假裝好人到狐貍家里去吊喪，但他究竟是機靈的，當他到了狐貍家門口的時候，先不進去，只在門口再三探望，看看有沒有危險，他看見狐貍躺在床上，兩膝彎著，身上蓋了一條被，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好像真死了。兔子嘆息道：“唉，可憐的狐貍呀，你真是死了么?可憐可憐!但是你如果真是死了，我也是喜歡的。因為你平素是很恨我的。我最好坐在門口，等鄰居都來了再進去，也許他還沒有死呢?”兔子說到此，忽然起了疑心，故意高聲地說道：“狐貍兄，你還沒有死呢。我常聽人說，狐貍雖然是死了，他的兩條后腿，還是伸屈不止，為什么唯獨你這樣安靜地躺著呢?”

狐貍不知是計，只當兔子的話是真的，心想裝死一定要裝得像些，便把后腿伸屈不止，兔子一看狐貍的腿忽然動了，知道他是裝死的，立刻轉身就跑，一口氣跑到家里，不敢再出來。狼與狐貍想追去捉他已是來不及了，狼只好把狐貍埋怨了一頓，狐貍嘆息道：“小兔子真是不容易騙!”他們想吃兔肉吃不著，晚上只好餓一頓。

二、 兔子與人熊

狐貍家里有一個花園，園里長著一株梨樹，樹上結了不少的梨子，每當梨子熟了的時候，小兔子總是偷偷的由籬笆的破洞里跑進園去，采了許多梨子回去。狐貍看見每年的梨子總是少了許多，知道有人偷他的，心里非常恨他，總想把這個偷梨賊捉住痛打一頓。他想出一個好法子，去捉偷梨的賊人。梨樹是長在籬笆旁邊的，狐貍把樹枝彎了一枝下來，系一根繩子在樹枝上，然后他又在繩的末端打了一個活結，用一根桿子把這個活結固著在籬笆的破洞里邊。

第二天早晨，小兔子知道梨子熟了，由家里跑出來，又打算進園偷采，不料他剛爬進破洞，桿子被他沖倒，活結正套在他的后腿上，樹枝向上彎上去，把兔子高高地吊在空中。

小兔子這回可真上當了，他知道狐貍和他是老冤家，如果被他捉住了，至少也是要打個半死的。他心中暗暗地叫苦，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只人熊一步一步地由森林中走出來，被小兔子一眼看見了，他高聲叫道：“熊兄!熊兄!”熊不知道是誰叫他，看了半天，才看見兔子吊在樹上，他走到樹下，問小兔子說：“兔兄，你為什么高高地掛在樹上?”

狡猾的兔子答道：“好買賣!頂好的買賣!一分鐘有一塊錢，一分鐘有一塊錢!”

人熊很高興地問道：“什么?一分鐘有一塊錢么?我還不十分明白你的話，請再詳細些告訴我。”

小兔子說道：“那末，請你慢慢地聽我說，我說一分鐘有一塊錢，這錢是狐貍給我做報酬的，他恐怕老鴉要來偷他的梨吃，所以叫我到這里來。他把我掛在樹上，為的是可以把老鴉驚走，不會來偷吃，只要吊在這里，一分鐘就可以拿到一塊錢。”

人熊很羨慕地說道：“你這個買賣做得真好!只要吊一分鐘就可以得一塊錢。”

小兔子道：“不好，不好!一分鐘有一塊錢，實在是好工錢。但是我看來還覺得不高興：一則因為我吊在這里已經很久，覺得太疲倦了;二則我自己還有許多要緊的事情要做，很想早些離開這個地方。你愿意代替我吊在這里么?一分鐘有一塊錢呢!你知道狐貍是有錢的，并且是決不會失信的。”

人熊道：“可以，可以! 你下來，我吊上去吧!”說著，他把樹枝彎了下來，把活結解開，小兔子得了自由。但同時人熊卻又把活結套在自己腿上，樹枝向上一彎，這回卻是人熊高高地吊在樹上。

小兔子從容地由破洞逃出，很高興地回家去睡覺。

過了不久，狐貍手里拿了一根粗棒子出來，他看見人熊吊在樹上，說道：“好!原來是你來偷梨吃。你這老賊!我今天要狠狠地教訓你一頓。”說著，他把人熊痛打了一頓，才放他走。

可憐的人熊，他竟代小兔子受了一頓毒打。他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是受小兔子的騙了。不但一個錢也拿不到，卻反挨了一頓打。

三、 兔子遇險

人熊自從受了兔子的害，遭了狐貍的一頓毒打以后，他心里念念不忘，總想找個報仇的機會，把小兔子痛痛快快地懲治一下，無奈小兔子太狡猾了。他知道人熊與他結下深仇，凡事總是格外小心，一見人熊面就飛跑著避去。因此人熊雖然用盡了種種方法，總是不曾使小兔子吃一絲一毫的虧，到了末了，人熊跑到好朋友猴子家里去求他幫忙。因為他想他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竟受一個小小的兔子的欺騙，不圖報復決不甘心。

猴子也是一個出名的機警多謀的獸類。他聽了人熊一番話，眉頭皺了一皺，就說道：“熊兄不要發愁，此仇包在兄弟身上替你報了。”人熊大喜說道：“猴兄，你若肯替我報仇，真是感謝不盡!但不知用什么計策報仇。”猴子說道：“我和你是極好的朋友，何必說什么客氣話。你過來，我同你說。”人熊走近猴子身邊，猴子低聲對他說道：“熊兄，我有個極好的計策在此。我明天早晨到兔子家里去，請他到這里來吃飯。他是很貪吃的，一定會來的。我預備好藥酒把他灌醉，用繩子把他捆起來。在這個時候，你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他一頓。但在他未醉以前，你千萬不可見他的面，因為他一見你，立刻就要逃了。”人熊道：“好計!好計!”

到了第二天，太陽剛升在東方，猴子就起身向兔子家里走去。小兔子在睡呢。猴子敲門：“兔兄，兔兄!起來起來!今天是我生日，特意備了好酒好菜請你，你能賞光下顧么?”

小兔子在夢中聽說有酒有肉吃，立刻爬了起來，開門請猴子進去，款待得非常殷勤。猴子道：“今天沒有什么客人，務請兔兄早來。”兔子說：“一定來拜壽。”

正午一刻，小兔子就來了，猴子擺了許多好菜在桌上，又斟了一大杯酒，請他立刻飲干。小兔子不疑心猴子要害他，只當他是好意。所以一連吃了許多杯酒，竟至醉倒了。猴子用繩子把兔子捆好，然后拍掌三下，人熊拿了一根大棒，由屋后轉出來，猴子道：“小兔子在此，請你自己發落。”人熊用大棒狠狠地在兔子頭上打了幾下，罵道：“你這個狡猾的小兔子，今天也要叫你嘗嘗棒子的滋味。”小兔子被打了幾下，酒也打醒了。他睜眼一看，看見人熊正在打他，立刻知道一切，他裝作害怕的樣子，懇求人熊道：“我今天身上帶了許多金子銀子來;你如不打我，我會把它們獻給你。”人熊聽說有錢，立刻停止不打，道：“快拿出來，我不打你。”兔子道：“你們把我捆了，我怎么好伸手到衣袋里拿錢呢?”人熊立刻把他身上的繩子解了，小兔子得了自由，拍去了身上的灰塵，人熊逼他把錢拿出，他已轉身向門外跑去。人熊和猴子連忙追出，但是他們怎么能追得上兔子呢?追了一程，只好垂頭喪氣而去。人熊嘆道：“唉!小兔子真可惡，下回如果捉住了他，決不再放了。”

四、 兔子與牛

小兔子家里有許多小孩子，他們很想吃牛乳，他向母牛要一點乳來給他們吃，但是母牛不肯，她說：“我自己的孩子還不夠吃呢，哪里能夠分給你。”

這個時候，天氣極熱，母牛正站在一株蘋果樹的樹蔭底下，小兔子對母牛說道：“嬤嬤，你看，樹上的蘋果真好看，又紅又大。想必一定很甜，你為什么不采它幾個下來吃吃呢?大熱天怪口渴的。吃蘋果真是一件舒服的事。”

母牛道：“是的，可是蘋果生得太高了，用什么方法采下來呢?”

小兔子道：“有法子。你用角觸樹，盡力地觸過來，蘋果樹一搖動，上面的蘋果自然會落下了。”母牛道：“你真聰明，這個方法實在不錯，我且來試試看。”

說完了話，她就用角觸樹，盡力地觸過去，到了后來，因為用力過猛，她的兩個角竟深入樹干當中，任你怎么用力，再也拔不出來，到了這個時候，老母牛才知道她是上了小兔子的當了。

同時，小兔子笑盈盈地奔跑回家，把他妻子和幾個小孩都帶出來，每個手里拿著一個牛乳瓶。他們輪流地取牛乳，一直到牛乳干了才肯罷手。母牛雖然生氣，但是因為她的雙角都插在樹干上，只能睜著眼睛，看他們取乳，而不能動一動。臨走的時候，小兔子很客氣地對母牛說道：“嬤嬤，謝謝你!你今天晚上就站在這個地方吧，沒有危險的，也不要心焦。明天早晨，我還要來看你，再來取乳。”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母牛已經把她的雙角由樹干中拔出了。她布置了一個騙局，想給小兔子些苦吃，她在草地上吃了許多草以后，重新又回到蘋果樹下，仍舊把雙角擺在洞里，想等小兔子來取乳時，好一腳把他踢死，但是小兔子比他還聰明呢!這一天小兔子起床格外早，凡是母牛所做的事，他全已看見。

母牛說道：“我昨天晚上一點也沒有休息。小兔子，請你執著我的尾巴，幫助我把雙角拔出吧!”

小兔子笑著搖頭道：“不，不。我怕你踢。你這樣站住很好，何必一定要把雙角拔出呢?”母牛知道小兔子不來上當，氣得渾身發抖，立誓要捉住小兔子。她立刻把雙角拔出，向小兔子沖去。小兔子轉身就跑，母牛氣呼呼地在后面追，到了半路，小兔子向路旁草叢一躲，母牛沒有看見他，還是一直地向前追去。小兔子滾在地上大笑，連腰都笑痛了。

鄭振鐸是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開拓者之一，他創作、翻譯了大量童話故事、兒童詩及散文，《兔子的故事》是他創作的童話中最著名的一篇。

這篇童話故事由兔子與狐貍、兔子與人熊、兔子遇險、兔子與牛等四個短篇連綴而成，既可作為一個整體閱讀又可以各自獨立成篇，語言明白曉暢，具有較強的可讀性。作者以主人公兔子與其他動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斗爭和較量為線索，通過一系列曲折有趣的動物生活的描繪塑造出一個機智、調皮，還有些狡猾、頑劣的兔子的形象。這只聰明的兔子給人留下了鮮明深刻的印象，但是你很難說它好或不好，它的形象是相對復雜的，生動立體的。作者對它的成功刻畫主要得力于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其一，特別注意情節的曲折性和故事的趣味性，在情節的推進中塑造主人公形象。故事完全是虛構想象的，但人格化的兔子、狐貍、狼、人熊、牛等無不栩栩如生。它們仿佛就是現實生活中的各色人等，一樣熱鬧地生活著，一樣激烈地斗爭著。它們之間的較量充滿了爾虞我詐的心機和算計，充滿了一波三折的懸念和危險。在這樣的背景中，兔子的聰明得到全面的鍛造和表現。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狐貍與狼合謀設下圈套騙兔子去吊喪，兔子明明上了當，讓人為它捏了一把汗，可情節突轉，小兔子“忽然起了疑心”，巧設一計識破了狐貍拙劣的表演，陰險的狐貍和狼如人所愿地敗下陣來，“想吃兔肉吃不著，晚上只好餓一頓”，讀者在拍手稱快的同時自然佩服小兔子的“計”高一籌!兔子雖然機智地逃脫了狐貍的謀害，可我們卻很難因此稱贊它，因為它實在也太頑劣了啊： 它去偷狐貍的梨子已經不算光明磊落，更十分不厚道地騙得人熊代自己受了一頓毒打。好在兔子的斗爭對象也不是什么好家伙，兔子的調皮還是讓人忍俊不禁。它實在是個生活中的智者，有足夠的保護自己的能力，即使在貪吃醉酒、被仇人捆個結實的情況下也有本事化險為夷，平安逃命。兔子又確實算不上善良，它想吃牛乳，就騙得可憐的母牛被樹干困住，然后再毫不客氣地把牛乳取了個干凈!在情節的跌宕起伏中，兔子的表演可謂淋漓盡致，而每一次情節的推進都讓人不由自主地期待兔子更精彩的表現，兔子的聰明自然給人留下了更加鮮明的印象。

其二，作者善于在與其他動物的對比中表現兔子的性格。這篇童話故事中出現了很多動物角色，每一個角色都是兔子的對手同時又是兔子的陪襯，作者沒有把動物們嚴格地區分為善惡兩類，他們的較量并非表現在涇渭分明的道德尺度上，而是表現在智慧的比拼上。在這一方面兔子被襯托得格外鮮明。狐貍狡詐陰險，但總是在兔子面前敗下陣來;人熊頭腦簡單，更顯得兔子機智多謀;猴兒不如兔子機警;母牛沒有兔子善于應變……兔子并沒有在與其他動物的對比中變成高大莊嚴的英雄，但人們不得不承認，它真算得上是一只聰明的兔子啊!

與兔子的故事相似，人們很容易想起廣為流傳的歐洲中世紀城市文學中列那狐的故事。鄭振鐸曾譯介《列那狐傳奇》，這部作品講述的是列那狐同各種猛獸之間的斗爭以及對一些小動物的壓迫，形象地表現出當時各個階級之間的關系，《兔子的故事》顯然帶有“列那狐故事”的痕跡。

(李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