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的傳統(tǒng)
具有五千多年悠久歷史的中國,是詩的泱泱大國。從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誕生算起,中國古典詩歌波瀾壯闊的長河已經奔騰了三千多個春秋。在它漫長的發(fā)展歷程中,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鮮明的民族思想藝術特色。中國古典詩歌無比豐富、深刻的情思意蘊,激發(fā)了歷代讀者高遠的理想、奮發(fā)向上的豪情,還給予了讀者思想智慧的啟迪與道德情操的陶冶。中國古典詩歌是一座博大精深、瑰麗輝煌的文學寶庫,其藝術成就無與倫比,其藝術特色在世界詩苑中戛戛獨造,不同凡響。具體說來,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以抒情言志為主,絕大多數是短小精悍的抒情詩,敘事詩數量不多。在漢民族詩歌中,缺少規(guī)模宏大、內容繁富的長篇史詩。《尚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屈原說:“發(fā)憤以抒情。”(《惜誦》)陸機說:“詩緣情而綺靡。”(《文賦》)劉勰說:“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文心雕龍·情采》)鐘嶸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詩品序》)白居易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與元九書》)劉熙載說:“余謂詩或寓義于情而義愈至,或寓情于景而情愈深,此亦《三百五篇》之遺意也。”(《藝概·詩概》)以上所說,都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原則和大旨。抒情、言志,二者密不可分。所謂志,即詩人的思想、志向、志趣,包括理想抱負、道德情操、精神境界等。詩歌當然要描寫客觀大自然景物和社會生活事物,但這些描寫不是目的,而是為了更好地抒發(fā)出詩人的主觀情志。例如《詩經·蒹葭》,詩分三章,每章八句,首章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各章都是前兩句狀物寫景,后六句寫人抒情,全詩展現了一幅蕭瑟冷落的秋景,烘托出抒情主人公對意中人的憧憬、追求和失望、悵惘的心情。又如《采薇》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四句,描寫戍卒昔日從軍之時,正值春天,萬條楊柳,迎風披拂;今日歸來,卻是冬天,大雪紛飛,漫天飛舞。清代王夫之評這四句詩:“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可見,在詩歌中,無論是寫景狀物或敘事,都是為了抒情詠志。詩歌是側重于表現主觀世界的語言藝術,有別于側重可再現客觀世界的小說、戲劇。
第二,中國古典詩歌主要通過創(chuàng)構意象和營造意境來抒情言志。什么是意象?就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而意境,就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交融形成的一個流動的時空境界。唐代詩人劉禹錫說:“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紀》)這句話精辟地指出:意境由意象生出,卻又超出于具體之意象之上,是一個彌漫于意象之外的空靈融徹的時空境界,是一首詩總的藝術情調與氛圍。袁行霈先生指出:“意象是形成意境的材料,意境是意象組合之后的升華。意象好比細微的水珠,意境則是飄浮于天上的云。云是由水珠聚集而成的,但水珠一旦凝聚為云,則有了云的千姿百態(tài)。那飄忽的、變幻的、色彩斑斕,千姿百態(tài)的云,它的魅力恰如詩的意境。”(《中國詩歌藝術研究》第56頁)闡釋得形象、精妙,深入淺出。換言之,意境與意象,就是總體與個別、虛與實、幻與真的關系。
中國傳統(tǒng)詩學為什么如此重視意象的創(chuàng)構與意境的營造?這同漢字與漢語的特點密切相關。古老的漢字是象形文字,源于原始的近乎圖畫的符號,如“日”“月”“水”“火”“山”“川”“馬”“牛”。與西方完全抽象的拼音文字相比較,漢字與詩的意象表達手法有著某種天然的聯系。中國的意象論始于《易》。《易·系辭》引孔子的話“圣人立象以盡意”。到了三國時代,哲學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篇》中對象、意、言三者的關系作了完整清楚的論述,后來意象論就從哲學、語言學運用到詩學。《文心雕龍·神思篇》首先使用了意象這個詞,并對意象的創(chuàng)構作了扼要的闡發(fā)。漢字在長期的演變過程中,形成了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六種造字方式,象形的比重越來越小了,但它仍然是這六種造字方式的基礎,象形仍是漢字的基本特征。所以,對中國古典詩歌推崇備至的美國詩人龐德(1885~1972)就曾感嘆說:“用象形構成的中文永遠是詩的,情不自禁的是詩的,相反,一大行的英語字卻不易成為詩。”他正是通過閱讀和翻譯唐詩,發(fā)現“中國詩人從不直接說出他的看法,而是通過意象表現一切”。于是,他在學習借鑒唐詩的意象藝術中,創(chuàng)立了意象詩派。(參見毛翰《詩美創(chuàng)造學》,第157頁)漢字一個字往往有多義性、歧義性,漢字沒有西方拼音文字性、數、格的規(guī)定與限制,漢字以象形為基礎的六種造字形式,本身就易于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與聯想力;漢語語法富有彈性,比較靈活,可以省略某些句子成分,名詞、動詞、形容詞可以互相變換,也大有利于寓意寄情的意象與意境的創(chuàng)造。這一切都表明:意象與意境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鮮明民族特征。
我們看以下一些例子:
南宋大詩人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兩句詩包含四個意象:小樓、深巷、春雨、杏花。這四個意象的巧妙組合,表現了江南春夜的靜謐幽邃,襯托出詩人客居臨安的寂寞;同時,從深巷傳來的賣花聲傳達出江南早春的芬芳氣息,也傾吐了詩人迎接春天的喜悅情懷。陸游這一聯詩借助幾個富有節(jié)令、地方特征和情趣的意象,營造出一個時空交織、亦實亦虛、誘人浮想聯翩、回味無窮的動人意境。
我們再看晚唐詩人溫庭筠《商山早行》的一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兩句詩,六個名詞意象直接拼合,沒有動詞,也沒有連接詞,名詞與名詞只是并列著,也令人難以看出語法關系,但正是這樣的意象直接焊接,營造出一個空靈蘊藉、情意深濃的意境,表現了早行旅人的辛苦感、孤獨感、空曠感。正如歐陽修《六一詩話》所說:“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于言外乎?”
從《詩經》開始,中國古代的詩人們,就嘔心瀝血地創(chuàng)造生動、鮮明、新穎、獨到的意象,并借助這樣的意象組合、營構出個性化、多層次、“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意境。例如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前兩句白描實寫西湖瀲滟水光與空蒙山色,生動、準確、細致;后兩句改用比喻虛寫。詩人獨具慧心地將西湖比擬為越國美女西施,這一新穎、帖切、獨創(chuàng)的喻象使西湖有了美麗的姿態(tài)與鮮活的生命,營造出一個情景交融、虛實結合的藝術境界,既表現了詩人對西湖美的欣賞與贊嘆之情,又揭示出關于美的一條規(guī)律,即人和事物只要具有內在美的氣質和風韻,那么無論是淡妝還是濃抹,都是美的。詩的意境中蘊含新鮮、豐富、深邃的情思意趣,令人遐想不盡。
第三,中國古典詩歌以詩情、畫意與理趣的融合為鮮明的藝術特色。以生動、鮮明、獨創(chuàng)的視覺意象為主的中國古典詩歌,具有濃郁的畫意。相當多的詩人,更自覺地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融繪畫技法于詩,從而展現出一幅幅“詩中畫”。唐代詩人王維就是突出的代表。蘇軾說:“味摩詰(王維字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王維是大詩人,又是杰出的畫家、書法家、音樂家。他寫詩十分注意意象的色彩、線條、構圖、層次,又往往將視覺意象與聽覺意象結合起來表現,例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莊作》);“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曉行巴峽》);“白水明田外,青峰出山后”(《新晴晚望》);“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等等。
有許多詩歌名篇,在詩情、畫意中又透出詩人對自然、宇宙、社會、人生、生命的哲理感悟,使詩篇饒有理趣,而不像西方詩人那樣,喜歡用議論說理的方式直接表達哲理。如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維《終南別業(yè)》:“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還有中唐詩人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酬樂天揚州席上見寄》);“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楊柳枝詞》其一);“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浪淘沙九首》其六)。北宋蘇軾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一)南宋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朱熹的“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朝試卷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樹多”(《水口行舟》其一)。
第四,中國古典詩歌達到了高度的精練含蓄,寓意深遠,韻味悠長。詩歌是文學中的文學,抒情詩是詩中之詩。中國古典抒情詩如五絕、七絕,僅二十個字和二十八個字,篇幅短小,卻包含著極豐富、深邃的情思意蘊。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舉了以下兩首唐詩: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相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崔顥《長干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鹿柴》
朱先生評贊說:“這兩首詩都儼然是戲景,是畫境。它們都是從混整的悠久而流動的人生世相中攝取來的一剎那,一片段。本是一剎那,藝術灌注了生命給它,它便成為終古,詩人在一剎那中所心神領會的,便獲得一種超時間性的生命,使天下后世人能不斷地去心領神會。本是一片段,藝術予以完整的形象,它便成為一種獨立自足的小天地,超出空間性而同時在無數心領神會者的心中顯現形象。……詩的境界在剎那中見終古,在微塵中顯大千,在有限中寓無限。”
我們再舉中唐詩人元稹的《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在荒涼、冷落的行宮中,一群白發(fā)的老宮女對著寂寞地盛開著的紅花,聚在一起聊說唐玄宗的天寶遺事。詩僅二十字,只是表現了這樣一個場景,但詩人對罪惡的宮女制度的憤恨與揭露,對盛唐時代的無限懷念向往,對盛世不再的嘆息,都從詩的字里行間中流露出來。如此豐富復雜的情思意蘊被詩人形象地、凝煉地表達,引起當時以及后世讀者的感情共鳴。這一首二十字的《行宮》,其藝術的感染力與震撼力,勝于作者寫同樣題材與主題的九十句六百三十字長詩《連昌宮詞》。
我們再看晚唐詩人杜牧的七絕名篇《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首懷古詠史詩,從赤壁大戰(zhàn)中遺留下來的一支折斷了的鐵戟寫起,小中見大地表現了漢末那個分裂動亂的時代,表現了赤壁之戰(zhàn)對于三國鼎立的重大意義,更表現了杜牧自負知兵,借貶抑周瑜傾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氣,發(fā)出“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慨嘆。詩的意境新穎,顯出詩人的個性,其高度的凝煉含蓄,令人擊節(jié)稱賞。
我們再看杜甫七律名篇《登高》中的一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兩句僅十四字,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評析說:“萬里,地之遠也;悲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會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十四字寫出八層意思,如此精練、濃縮的詩句,恐怕在其他國家的詩中很難見到。
第五,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格律詩(五七言律詩和絕句,廣義的還包括詞、曲)具有均齊美、節(jié)奏美、音韻美、對稱美。國務院副總理馬凱在《復興中華文化,不能少了格律詩》(載《光明日報》2011年1月19日)的文章中說:“格律詩是大美的詩體,是中華文化瑰寶中的明珠,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中華民族的獨特創(chuàng)造,智慧的結晶。”“格律詩是以漢字為載體的。漢字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以單音、四聲、獨體、方塊為特征的文字。漢字把字形和字義、文字與圖畫、語言與音樂等絕妙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以拼音為特征的文字所不可比擬的。格律詩的基本規(guī)則,把漢字的這些獨特優(yōu)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這里以七言律詩為例,此體式是古典格律詩中格律最嚴密、完美、細致、精妙的。它也成熟最晚。五言律絕、七言絕句在初唐都已成熟了,而七言律詩到了杜甫手中才真正成熟。七言律詩每首四聯八句,每句七字,一句之中平仄相間,一聯之間平仄相對,兩聯之間粘連。首句多數押韻,用平聲收尾,其文單句都不押韻,用仄聲收尾,雙句押平聲韻,全篇押同一韻腳,中兩聯對偶,又稱對仗。只有獨體、方塊的漢字才能造成對偶,所以對偶是漢語特有的一種修辭手段。再加上避免犯孤平,犯三平調和三仄調等規(guī)定,七律就形成了十分講究音韻、節(jié)奏、均齊、對稱的詩歌體式,如此嚴密精致的詩體,舉世罕有。美國學者高友工說:律詩“以潛在的對稱原則為基礎,從這個原則出發(fā),平衡與爆發(fā),均等與對立,靜止與運動等因素被精心地配置起來以期達到最佳效果。”而對仗則使“詩行在詞匯的層面上意蘊豐富而在組織結構上則更緊湊凝煉”(《美典:中國文學研究論集》第234、238頁)。法國學者程抱一論律詩說:“不對仗的第一、四聯,確保線性發(fā)展并處理時間的主題;它們在詩的兩端形成不連續(xù)的表意符號。在這線性的內部,第二、三聯引入了空間秩序。……由此看來,律詩顯示為對一種辯證思想的再現。仿佛在我們眼前上演的,是一出擁有四個時段的戲劇,而這出戲劇的發(fā)展服從于空間——時間的生機勃勃的規(guī)律。”(《中國詩畫語言研究》,第67頁)總之,在律詩中,時間與空間,聽覺與視覺,駢與散,節(jié)奏與音韻,均齊與對稱,繪畫美、建筑美與音樂美,都得到了淋漓酣暢、珠聯璧合的體現。
在講述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鮮明民族藝術特色之后,我們來談談格律詩寫作的技巧問題。
上一篇:漫談盛唐山水田園詩歌
下一篇:魯迅前期論點的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