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盆子傳

【題解】

劉盆子是城陽景王劉章的后代，本篇主要講述了劉盆子被赤眉軍推上帝座，又最終被光武帝征服的一生。本篇全景式地記錄了赤眉軍發(fā)展壯大、顯赫一時，又走向衰敗沒落的整個過程。劉盆子本是個放牛娃，只因他有劉家的血統(tǒng)，就哭哭啼啼地被人推上了帝座。雖然赤眉軍這支農(nóng)民起義軍有過雄厚的群眾基礎，曾有號稱百萬大軍的輝煌歷史，但他們只知造反，缺乏收復天下的戰(zhàn)略與目標，結(jié)果淪為四處搶掠而不知建設的“賊人”，最終覆滅。

【原文】

劉盆子者，太（泰）山式人，城陽景王章之后也。祖父憲，元帝時封為式侯，父萌嗣。王莽篡位，國除，因為式人焉。天鳳元年，瑯邪海曲有呂母者，子為縣吏，犯小罪，宰論殺[1]之。呂母怨宰，密聚客，規(guī)以報仇。母家素豐，資產(chǎn)數(shù)百萬，乃益釀醇酒，買刀劍衣服。少年來酤者，皆賒與之，視其乏者，輒假衣裳，不問多少。數(shù)年，財用稍盡，少年欲相與償之。呂母垂泣曰：“所以厚諸君者，非欲求利，徒以縣宰不道，枉殺吾子，欲為報怨耳。諸君寧肯[2]哀之乎！”少年壯其意，又素受恩，皆許諾。其中勇士自號猛虎，遂相聚得數(shù)十百人，因與呂母入海中，招合亡命[3]，眾至數(shù)千。呂母自稱將軍，引兵還攻破海曲，執(zhí)縣宰。諸吏叩頭為宰請。母曰：“吾子犯小罪，不當死，而為宰所殺。殺人當死，又何請乎？”遂斬之，以其首祭子冢，復還海中。

后數(shù)歲，瑯邪（琊）人樊崇起兵于莒，眾百余人，轉(zhuǎn)入太山，自號三老。時青、徐大饑，寇賊蜂起，眾盜以崇勇猛，皆附之，一歲間至萬余人。崇同郡人逄安、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各起兵，合數(shù)萬人，復引從崇。共還攻莒，不能下，轉(zhuǎn)掠至姑幕，因擊王莽探湯侯田況，大破之，殺萬余人，遂北入青州，所過虜掠。還至太山，留屯南城。初，崇等以困窮為寇，無攻城徇地[4]之計。眾既浸[5]盛，乃相與為約：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chuàng)。以言辭為約束，無文書、旌旗、部曲、號令。其中最尊者號三老，次從事，次卒史，泛相稱曰巨人。

【注釋】

[1]論殺：判處死刑。

[2]寧肯：難道不肯。

[3]亡命：指逃亡他鄉(xiāng)而失去名籍的人。

[4]徇地：掠取土地。

[5]浸：日益，更加。

【譯文】

劉盆子，泰山郡式縣人，他是城陽景王劉章的后代。他的祖父劉憲，在元帝時被封為式侯，父親劉萌繼承了爵位。王莽篡奪了王位后，封國被取消，劉盆子就成了式縣的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娃。王莽天鳳元年（14），瑯琊郡海曲縣有個姓呂的老婦，她的兒子做縣吏，犯了一點小罪，縣宰將他判了死罪，將他殺死。呂母怨恨縣宰，秘密聚集賓客，謀劃為兒子報仇。呂母家一直比較富裕，擁有數(shù)百萬資產(chǎn)，就釀制了許多好酒，購置刀劍和衣物。年輕人來買酒，都讓他們賒賬，把酒送給他們；看到其中窮困的人，就借給他們衣物，從不問多少。幾年之后，她的財物慢慢耗光了，年輕人準備一起償還東西給她。呂母流著淚說：“我之所以要厚待你們，不是要貪圖什么好處，只是因為縣宰胡作非為，枉殺了我的兒子，我想為他報仇罷了。你們難道不肯可憐我嗎？”年輕人認為呂母的想法很豪壯，又一直得到呂母的厚待，都答應要為她報仇。其中的勇士自號猛虎，于是糾集了百十來人，和呂母一起來到海上，又召集亡命之徒，隊伍一直壯大到數(shù)千人。呂母自稱將軍，帶兵回去攻下海曲縣，捉拿了縣宰。官吏們叩頭為縣宰求情。呂母說：“我兒子只犯下小罪，本不該送命，卻被縣宰殺死。殺人者應該償命，你們又為他求情做什么？”于是就將縣宰殺死了，并把他的首級送到墳上祭奠兒子，轉(zhuǎn)而又回到了海上。

幾年后，瑯琊人樊崇在莒縣起兵，共聚集了一百多人，轉(zhuǎn)移到泰山，自稱為三老。當時青州、徐州正鬧著嚴重的饑荒，于是盜賊四處而起，因為樊崇勇猛，許多盜賊愿意依附他，一年之內(nèi)聚集了一萬多人。樊崇的同郡人逄安，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各自起兵，一共有幾萬人，都跟隨樊崇。他們一同回頭攻打莒縣，攻城不下，就轉(zhuǎn)而前去進攻姑幕（今屬山東莒縣），順勢向王莽的探湯侯田況發(fā)起攻擊，大敗田況，殺死士兵一萬多人，接著向北挺進青州，搶掠沿途經(jīng)過的地方。返回到了泰山，駐扎在南城縣。在最開始，樊崇等人只是因為窮困窘迫才去做盜匪的，并沒有計劃攻占城池掠取土地?，F(xiàn)在人馬日漸壯大，就需要互相約定：殺人者償命，打傷人要賠償。只有口頭的約束，而沒有文書、旌旗、部曲、號令。其中最尊貴的人叫做三老，接著是從事、卒史，普通人之間就互相稱之為巨人。

【原文】

王莽遣平均公廉丹、太師王匡擊之。崇等欲戰(zhàn)，恐其眾與莽兵亂，乃皆朱其眉以相識別，由是號曰赤眉。赤眉遂大破丹、匡軍，殺萬余人，追至無鹽，廉丹戰(zhàn)死，王匡走。崇又引其兵十余萬，復還圍莒，數(shù)月?；蛘f崇曰：“莒，父母之國，奈何攻之？”乃解去。時呂母病死，其眾分入赤眉、青犢、銅馬中。赤眉遂寇東海，與王莽沂平大尹戰(zhàn)，敗，死者數(shù)千人，乃引去，掠楚、沛、汝南、潁川，還入陳留，攻拔魯城，轉(zhuǎn)至濮陽。

會更始都洛陽，遣使降崇。崇等聞漢室復興，即留其兵，自將渠帥二十余人，隨使者至洛陽降更始，皆封為列侯。崇等既未有國邑，而留眾稍有離叛，乃遂亡歸其營，將兵入潁川，分其眾為二部，崇與逄安為一部，徐宣、謝祿、楊音為一部。崇、安攻拔長社，南擊宛，斬縣令；而宣、祿等亦拔陽翟，引之梁，擊殺河南太守。赤眉眾雖數(shù)戰(zhàn)勝，而疲敝厭兵，皆日夜愁泣，思欲東歸。崇等計議，慮眾東向必散，不如西攻長安。更始二年冬，崇、安自武關(guān)，宣等從陸渾關(guān)，兩道俱入。三年正月，俱至弘農(nóng)，與更始諸將連戰(zhàn)剋勝，眾遂大集。乃分萬人為一營，凡三十營，營置三老、從事各一人。進至華陰。

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巫狂言景王大怒，曰：“當為縣官，何故為賊？”有笑巫者輒病，軍中驚動。時方望弟陽怨更始殺其兄，乃逆說崇等曰：“更始荒亂，政令不行，故使將軍得至于此。今將軍擁百萬之眾，西向帝城，而無稱號，名為群賊，不可以久。不如立宗室，挾義誅伐。以此號令，誰敢不服？”崇等以為然，而巫言益盛。前及鄭，乃相與議曰：“今迫近長安，而鬼神如此，當求劉氏共尊立之?！绷拢炝⑴枳訛榈?，自號建世元年。

【譯文】

王莽派出平均公廉丹、太師王匡攻打他們。樊崇等要和他們交戰(zhàn)，又怕手下的人和王莽的士兵混在一起，就把他們的眉毛全部染紅以示區(qū)別，因此稱為赤眉軍。赤眉軍大敗廉丹、王匡部隊，殺敵萬余人，追到無鹽縣，廉丹戰(zhàn)死，王匡逃走。樊崇又帶著十多萬人，再一次返回攻打莒縣，打了幾個月。有人勸樊崇說：“莒縣，那是咱們老家，你怎么能攻打它呢？”樊崇聽后就撤軍了。那時呂母病死了，她手下的人分別歸入赤眉、青犢、銅馬幾個部隊之中。赤眉軍于是侵擾東海，和王莽的沂平大尹交戰(zhàn)，結(jié)果失敗了，死了幾千人，只得帶兵離去。侵掠楚、沛、汝南、潁川各地，回到了陳留，攻下魯城，又轉(zhuǎn)戰(zhàn)到了濮陽。

更始帝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定都洛陽了，就派人來招降樊崇。樊崇等人聽說漢室已經(jīng)復興，就留下士兵，自己帶著二十多個首領(lǐng)，跟從使者到洛陽歸降更始，全部被封為列侯。樊崇等人沒有封邑，而留下的部隊又有人叛離，就逃回了自己的軍營，帶兵進入潁川，將部隊一分為二，樊崇和逄安帶領(lǐng)一支部隊，徐宣、謝祿、楊音統(tǒng)領(lǐng)另一支部隊。樊崇、逄安攻下長社，向南攻擊宛城，斬殺縣令；而徐宣、謝祿等也攻下陽翟，帶兵來到梁縣，殺死了河南太守。赤眉軍雖然數(shù)戰(zhàn)告捷，但軍士困頓疲憊厭惡作戰(zhàn)，都日夜愁苦哭泣，想要向東回歸故里。樊崇等商議，考慮到隊伍東撤回鄉(xiāng)必定要解散，倒不如向西攻打長安。更始二年的冬天，樊崇、逄安從武關(guān)出發(fā)，徐宣等從陸渾關(guān)出發(fā)，兩路齊驅(qū)并進。更始三年正月，一同到了弘農(nóng)縣，接連和更始帝各位將領(lǐng)的部隊作戰(zhàn)并獲得勝利，于是壯大了隊伍，統(tǒng)一了軍心。后又將一萬人分為一個軍營，共有三十個軍營，每個軍營設置三老、從事各一人，進而又挺進華陰。

軍中時常有齊地的巫師擊鼓起舞祭祀城陽景王，以此祈求他降福保佑他們。巫師口出狂言稱景王大怒說：“應該做天子，為什么要做盜賊？”有人取笑巫師，結(jié)果都生了重病，軍中為此驚恐騷動，當時方望的弟弟方陽怨恨更始帝殺了他的兄長，于是反過來游說樊崇等人，說：“更始帝荒淫昏亂，政令不能施行，所以才使將軍有機會發(fā)展到這個程度。現(xiàn)在將軍您擁有百萬的兵力，直逼西面的京城，卻無稱號，被稱為一群賊寇，這不是長久之計。不如擁立劉氏宗室的后代，倚仗名義去征討敵人。用這個來號令天下，誰還敢不服呢？”樊崇等都贊同他的建議，而巫師的話也越說越嚴重。到了鄭縣，大家相互商議說：“現(xiàn)在迫近長安，而鬼神也如此指示我們，應當找個劉氏的后代，大家一同擁立他為天子?！绷?，就擁立劉盆子為皇帝，自立國號稱建世元年。

【原文】

初，赤眉過式，掠盆子及二兄恭、茂，皆在軍中。恭少習《尚書》，略通大義。及隨崇等降更始，即封為式侯。以明經(jīng)數(shù)言事，拜侍中，從更始在長安。盆子與茂留軍中，屬右校卒史劉俠卿，主芻[6]牧牛，號曰牛吏。及崇等欲立帝，求軍中景王后者，得七十余人，唯盆子與茂及前西安侯劉孝最為近屬。崇等議曰：“聞古天子將兵稱上將軍?！蹦藭齕7]為符曰“上將軍”，又以兩空札置笥[8]中，遂于鄭北設壇場，祠城陽景王。諸三老、從事皆大會陛下[9]，列盆子等三人居中立，以年次探札。盆子最幼，后探得符，諸將乃皆稱臣拜。盆子時年十五，被發(fā)徒跣，敝衣赭汗[10]，見眾拜，恐畏欲啼。茂謂曰：“善藏符?！迸枳蛹磭д蹢壷?，復還依俠卿。俠卿為制絳單衣[11]、半頭赤幘[12]、直綦履[13]，乘軒車大馬，赤屏泥[14]，絳襜絡[15]，而猶從牧兒遨。崇雖起勇力而為眾所宗，然不知書數(shù)。徐宣故縣獄吏，能通《易經(jīng)》。遂共推宣為丞相、崇御史大夫、逄安左大司馬、謝祿右大司馬，自楊音以下皆為列卿。軍及高陵，與更始叛將張印等連和，遂攻東都門，入長安城，更始來降。

【注釋】

[6]芻（chù）：割草。

[7]札：古代書寫用的小而薄的木片。

[8]笥（sì）：盛飯食或衣服的方形竹器。

[9]陛下：帝王宮殿的臺階之下。

[10]赭汗：面紅流汗。赭：因羞愧而臉紅。

[11]單（chàn）衣：也作“禪衣”，僅次于朝服的盛服。

[12]半頭赤幘（zé）：紅色的空頂幘。半頭幘，空頂幘，古時一種空頂?shù)耐?。幘：冠?/p>

[13]直綦（qí）履：裝飾有直線花紋的鞋子。綦：鞋子的花紋。

[14]屏泥：車軾前的裝飾。亦用以遮擋泥土。

[15]襜（chān）絡：裝飾著交叉纏絲的車帷。襜，車帷。

【譯文】

在最開始的時候，赤眉軍經(jīng)過式縣，搶掠了劉盆子以及他的兩個兄長劉恭、劉茂，都安置在軍中。劉恭從小學習《尚書》，通曉其中的大義。等到他跟隨樊崇等投降更始帝，就被封為式侯。因為精通經(jīng)書多次進言論事，被封為侍中，在長安中侍奉更始帝。劉盆子與劉茂留在軍中，隸屬于右校卒史劉俠卿，負責割草牧牛，被稱為牛吏。到了樊崇想要擁立皇帝時，在軍中尋找景王的后代，一共找到七十多個人，只有劉盆子、劉茂以及前西安侯劉孝是最近的后裔。樊崇等商議說：“聽說古代天子帶兵時稱為上將軍?！本驮谥窈喩蠈懮稀吧蠈④姟弊鳛榉麜帜昧藘蓚€空竹簡放在竹筐里，然后在鄭縣的城北設置壇場，祭祀城陽景王。所有的三老、從事都會合在臺階下，讓劉盆子等三個人站在中間，按年紀長幼順序抽取竹簡。劉盆子最小，最后拿到了符書，將領(lǐng)們都向他稱臣跪拜。劉盆子當時只有十五歲，披頭散發(fā)，光著兩只腳，穿著破衣服，漲紅了臉，滿頭大汗，看到大家都向他跪拜，嚇得快要哭出來。劉茂對他說：“好好保管符書。”劉盆子將符書咬破，胡亂折疊，然后扔掉，又回去依傍劉俠卿。劉俠卿為他縫制紅色禪衣、紅色空頂頭巾，刺上直線花紋的鞋子，讓他乘坐高車大馬，車軾前裝飾著紅色屏泥，車上掛著紅色有交叉絡絲的簾子，但劉盆子還是跟著牧童們一起嬉戲。樊崇雖然因為勇猛有力被大家奉為首領(lǐng)，但他不識字，不會算數(shù)。徐宣原來曾是縣里的獄吏，通曉《易經(jīng)》。所以大家就一起推舉徐宣為丞相，樊崇為御史大夫，逄安為左大司馬，謝祿為右大司馬，自楊音以下的人都身居九卿之列。赤眉軍到了高陵，與更始帝的叛將張印等聯(lián)合，于是攻打東都門，進入長安城，更始帝投降。

【原文】

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讙呼[16]，拔劍擊柱，不能相一。三輔郡縣營長遣使貢獻，兵士輒剽奪之[17]。又數(shù)虜暴吏民，百姓保壁，由是皆復固守。至臘日，崇等乃設樂大會，盆子坐正殿，中黃門持兵在后，公卿皆列坐殿上。酒未行，其中一人出刀筆書謁欲賀，其余不知書者起請之，各各屯聚，更相背向。大司農(nóng)楊音按劍罵曰：“諸卿皆老傭也！今日設君臣之禮，反更郩亂，兒戲尚不如此，皆可格殺！”更相辯斗，而兵眾遂各逾宮斬關(guān)，入掠酒肉，互相殺傷。衛(wèi)尉諸葛穉聞之，勒兵入，格殺百余人，乃定。盆子惶恐，日夜啼泣，獨與中黃門共臥起，唯得上觀閣而不聞外事。時掖庭中宮女猶有數(shù)百千人，自更始敗后，幽閉殿內(nèi)，掘庭中蘆菔[18]根，捕池魚而食之，死者因相埋于宮中。有故祠甘泉樂人，尚共擊鼓歌舞，衣服鮮明，見盆子叩頭言饑。盆子使中黃門稟[19]之米，人數(shù)斗。后盆子去，皆餓死不出。

【注釋】

[16]讙（huān）呼：喧嘩呼叫。

[17]剽奪：擄掠。

[18]蘆菔（fú）：蘿卜。

[19]稟（bǐng）：賜人以谷。

【譯文】

劉盆子住進長樂宮，將領(lǐng)們天天聚在一起爭論戰(zhàn)功，經(jīng)常喧嘩呼叫，拔出劍來砍柱子，難以統(tǒng)一。三輔地區(qū)的郡縣長官派人來進貢財物，士兵就都來搶奪。他們還經(jīng)常搶掠施暴于官民，百姓關(guān)緊門戶，從此又都堅守各自的壁壘。到了臘祭之日，樊崇等設置禮樂大會百官，劉盆子坐在正殿之上，中黃門手持兵器站在后面，公卿都列坐在殿上。酒宴還未開席，其中有一個人拿出刀筆寫帖子想表示慶賀，其他不會寫字的人就都站起來請人代寫，大家?guī)讉€人聚在一起，彼此背對著背。大司農(nóng)楊音按著劍大罵說：“各位公卿都是老奴才。今天所行是君臣間重要的禮節(jié)，卻搞得如此混亂，兒戲都不能這樣，都該殺掉！”大家又互相爭辯打斗，而士兵紛紛越過宮墻砍斷門閂，沖進來搶奪酒肉，許多人都被刺傷了。衛(wèi)尉諸葛穉聽到這件事，帶兵入宮，殺了一百多人，才使大家安定下來。劉盆子十分驚恐，日夜哭泣，只愿單獨和中黃門一同起居，藏身于樓閣之中而不再過問外面的事情。當時后宮中還有上千名宮女，自從更始帝敗亡之后，就被禁閉在宮中，挖宮中的蘿卜根，捕捉池塘中的小魚充饑，死去的人只能就地埋在宮中。其中有過去甘泉宮祭祀的樂人，還在一起擊鼓唱歌跳舞，穿著明麗的衣服，看見盆子就磕頭說肚子餓。劉盆子派中黃門送給他們每人幾斗米。后來劉盆子離開皇宮，他們就都餓死在里面。

【原文】

劉恭見赤眉眾亂，知其必敗，自恐兄弟俱禍，密教盆子歸璽綬，習為辭讓之言。建武二年正月朔，崇等大會，劉恭先曰：“諸君共立恭弟為帝，德誠深厚。立且一年，肴亂日甚，誠不足以相成。恐死而無所益，愿得退為庶人，更求賢知，唯諸君省察?！背绲戎x曰：“此皆崇等罪也。”恭復固請?；蛟唬骸按藢幨胶钍滦埃　惫Щ炭制鹑?。盆子乃下床解璽綬，叩頭曰：“今設置縣官而為賊如故。吏人貢獻，輒見剽劫，流聞四方，莫不怨恨，不復信向。此皆立非其人所致，愿乞骸骨，避賢圣。必欲殺盆子以塞責者，無所離死。誠冀諸君肯哀憐之耳！”因涕泣噓唏。崇等及會者數(shù)百人，莫不哀憐之，乃皆避席頓首曰：“臣無狀，負陛下。請自今已后，不敢復放縱。”因共抱持盆子，帶以璽綬。盆子號呼不得已。既罷出，各閉營自守，三輔翕然[20]，稱天子聰明。百姓爭還長安，市里且滿。

后二十余日，赤眉貪財物，復出大掠。城中糧食盡，遂收載珍寶，因大縱火燒宮室，引兵而西。過祠南郊，車甲兵馬最為猛盛，眾號百萬。盆子乘王車，駕三馬，從數(shù)百騎。乃自南山轉(zhuǎn)掠城邑，與更始將軍嚴春戰(zhàn)于郿，破春，殺之，遂入安定、北地。至陽城、番須中，逢大雪，坑谷皆滿，士多凍死，乃復還，發(fā)掘諸陵，取其寶貨，遂污辱呂后尸，凡賊所發(fā)，有玉匣殮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穢。大司徒鄧禹時在長安，遣兵擊之于郁夷，反為所敗，禹乃出之云陽。九月，赤眉復入長安，止桂宮。

【注釋】

[20]翕然：安寧。

【譯文】

劉恭眼看赤眉軍中混亂，知道他們必將失敗，擔心兄弟倆要一起惹上災禍，就偷偷地教劉盆子交還璽綬，學會講推讓之詞。建武二年正月初一，樊崇等舉行大集會，劉恭先說：“各位一同擁立我的弟弟為皇帝，德行實在深厚。立為皇帝已經(jīng)一年了，但政事卻一天比一天混亂，可知他實在沒有能力幫助大家成就大業(yè)。恐怕至死也不會做出什么貢獻，希望能讓他退位做個普通的百姓，請你們重新尋找賢能智慧的人，希望各位好好考慮這件事情?！狈绲戎x罪說：“這都是我等的罪過啊。”劉恭又堅決請求。有人說：“這難道是你式侯該管的事嗎？”劉恭驚恐不安，只得離去。劉盆子就從坐榻上下來，解下璽綬，叩頭說：“如今設置了天子但還是像過去一樣做盜賊的事情。官員進貢物品，每次都被搶劫，事情傳到各地去，沒有人不抱怨懷恨的，不愿意再信任擁戴我們了。這都是因為你們擁立了不合適的人所致，希望讓我保存自己的一把骨頭，讓位給圣賢之人。如果一定要把我殺了來追究罪責的話，我也無所逃避。真誠地希望各位能夠哀憐我！”說完就涕淚交加，欷歔不止。樊崇及在座的幾百個人，沒有人不同情他的，都離開座席磕頭說：“臣等不守規(guī)矩，辜負了陛下。從今以后，我們保證不再放縱?！庇谑蔷鸵黄鸨е枳樱o他帶上了璽綬。劉盆子號啕大哭，迫不得已地接受了。大家出宮后，各自堅守軍營，三輔地區(qū)安然無事，都稱道天子圣明。百姓爭相回到長安，市場街里又擁擠起來。

過了二十幾天，赤眉軍因貪圖財物，又出來大肆搶掠。城中的糧食被吃光了，便去收羅珍寶，放大火燒了宮殿房屋，帶著兵馬向西進發(fā)。經(jīng)過南郊時，祭祀天地，戰(zhàn)車衣甲兵馬最為強盛，號稱有百萬軍馬。劉盆子乘坐著三匹馬拉的王車，后面跟著幾百個騎兵。他們從南山開始，輾轉(zhuǎn)搶掠城邑，和更始帝的將軍嚴春在郿縣交戰(zhàn)，將嚴春打敗，并殺死了他，接著就進入安定、北地兩郡。到了陽城、番須兩地，遭遇大雪，坑洼山谷全被雪填滿，很多士兵都凍死了，他們就又回頭，挖掘王陵，偷取其中的財寶，甚至玷污了呂后的尸體。這些賊軍挖掘出的用金縷玉衣裝殮的死者大都還像活人一樣，赤眉軍就干了許多淫穢的事情。大司徒鄧禹當時在長安，派兵在郁夷縣攻擊他們，反而被他們打敗了，鄧禹就離開長安到了云陽。九月，赤眉軍又進入長安，住在桂宮。

【原文】

時，漢中賊延岑出散關(guān)，屯杜陵，逄安將十余萬人擊之。鄧禹以逄安精兵在外，唯盆子與羸弱居城中，乃自往攻之。會謝祿救至，夜戰(zhàn)槁街中，禹兵敗走。延岑及更始將軍李寶合兵數(shù)萬人，與逄安戰(zhàn)于杜陵。岑等大敗，死者萬余人，寶遂降安，而延岑收散卒走。寶乃密使人謂岑曰：“子努力還戰(zhàn)，吾當于內(nèi)反之，表里合勢，可大破也?！贬催€挑戰(zhàn)，安等空營擊之，寶從后悉拔赤眉旌幟，更立己幡旗。安等戰(zhàn)疲還營，見旗幟皆白，大驚亂走，自投川谷，死者十余萬，逄安與數(shù)千人脫歸長安。時三輔大饑，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遺人往往聚為營保，各堅守不下。赤眉虜掠無所得，十二月，乃引而東歸，眾尚二十余萬，隨道復散。

光武帝乃遣破奸將軍侯進等屯新安，建威大將軍耿弇等屯宜陽，分為二道，以要其還路。敕諸將曰：“賊若東走，可引宜陽兵會新安；賊若南走，可引新安兵會宜陽。”明年正月，鄧禹自河北度，擊赤眉于湖，禹復敗走，赤眉遂出關(guān)南向。征西大將軍馮異破之于崤底。帝聞，乃自將幸宜陽，盛兵以邀其走路。

【譯文】

在那個時候，漢中的亂賊延岑從大散關(guān)出發(fā)，駐扎于杜陵，逄安率領(lǐng)十幾萬的人馬便去攻擊。鄧禹認為逄安帶著精兵在外征戰(zhàn)，只有劉盆子和一些羸弱之兵留在長安城中，就親自帶兵過去攻打。正好遇上謝祿的救兵趕到，連夜在長安城內(nèi)槁街之中交戰(zhàn)，鄧禹部隊戰(zhàn)敗逃跑。延岑和更始帝的將軍李寶聯(lián)合，共有數(shù)萬兵馬，和逄安在杜陵交戰(zhàn)。延岑等大敗，死了一萬多人，李寶就投降了逄安，而延岑聚集散兵敗將逃跑了。李寶秘密派人對延岑說：“你努力還擊，我會在逄安軍內(nèi)反叛，咱們里應外合，一定大敗逄安。”延岑馬上回師挑戰(zhàn)，逄安等全軍出動回擊，李寶在后將赤眉的軍旗全部拔掉，樹立自己的軍旗。逄安等打累了回到軍營，看見旗幟全都變?yōu)榘咨?，大驚失色，胡亂逃跑，自己跳下了河谷，死的人有十幾萬人，逄安和幾千將士得以逃脫，返回長安。當時三輔地區(qū)鬧饑荒，已經(jīng)到人吃人的地步，城郭空空如也，白骨布滿了荒野，剩下的人大多聚集成營堡，各自堅守其中，不讓外人侵犯。赤眉軍搶掠不到東西，十二月，就帶兵向東撤退，剩下的還有二十幾萬兵力，沿途也慢慢解散了。

光武帝派出破奸將軍侯進等駐扎新安，建威大將軍耿弇等駐扎宜陽，分兩路切斷赤眉軍的退路。光武帝命令眾將領(lǐng)說：“賊軍如果往東走，可以率宜陽的士兵到新安會合；如果往南走，可以帶新安的部隊到宜陽會合?！钡诙甑恼?，鄧禹從黃河北渡，在湖縣攻擊赤眉軍，鄧禹又被打敗，赤眉軍于是出了關(guān)南行。征西大將軍馮異在崤底擊敗赤眉。光武帝得知后，就親自領(lǐng)兵到了宜陽，用強大的兵力在赤眉軍逃跑的路上進行攔擊。

【原文】

赤眉忽遇大軍，驚震不知所為，乃遣劉恭乞降，曰：“盆子將百萬眾降，陛下何以待之？”帝曰：“待汝以不死耳?！狈缒藢⑴枳蛹柏┫嘈煨韵氯嗳巳馓唤?。上所得傳國璽綬，更始七尺寶劍及玉璧各一。積兵甲宜陽城西，與熊耳山齊。帝令縣廚賜食，眾積困餒[21]，十余萬人皆得飽飫[22]。明旦，大陳兵馬臨洛水，令盆子君臣列而觀之。謂盆子曰：“自知當死不？”對曰：“罪當應死，猶幸上憐赦之耳?！钡坌υ唬骸皟捍篦?，宗室無蚩者[23]?！庇种^崇等曰：“得無悔降乎？朕今遣卿歸營勒兵，鳴鼓相攻，決其勝負，不欲強相服也?！?/p>

徐宣等叩頭曰：“臣等出長安東都門，君臣計議，歸命圣德。百姓可與樂成，難與圖始，故不告眾耳。今日得降，猶去虎口歸慈母，誠歡誠喜，無所恨也?！钡墼唬骸扒渌^鐵中錚錚[24]，庸中佼佼[25]者也。”又曰：“諸卿大為無道，所過皆夷滅老弱，溺社稷，污井灶。然猶有三善：攻破城邑，周遍天下，本故妻婦無所改易，是一善也；立君能用宗室，是二善也；余賊立君，迫急皆持其首降，自以為功，諸卿獨完全以付朕，是三善也?！蹦肆罡髋c妻子居洛陽，賜宅人一區(qū)[26]，田二頃。

其夏，樊崇、逄安謀反，誅死。楊音在長安時，遇趙王良有恩，賜爵關(guān)內(nèi)侯，與徐宣俱歸鄉(xiāng)里，卒于家。劉恭為更始報殺謝祿，自系獄，赦不誅。帝憐盆子，賞賜甚厚，以為趙王郎中。后病失明，賜滎陽均輸官地，以為列肆，使食其稅終身。

【注釋】

[21]困餒：困乏饑餓。

[22]飽飫：吃飽。飫：飽食。

[23]蚩：癡愚。

[24]錚錚：比喻堅貞、剛強。

[25]佼佼：美好出眾的人。

[26]區(qū)：量詞，處，所。

【譯文】

赤眉突然遭遇大軍都感到驚慌恐懼而不知所措，就派劉恭前去乞求投降，說：“劉盆子帶著百萬的兵馬前來投降，陛下將如何對待他？”光武帝說：“饒你們不死?！狈缇蛶е鴦⑴枳右约柏┫嘈煨韵碌娜鄠€人打著赤膊前去投降，獻上得到的傳國璽綬，更始帝的七尺寶劍以及玉璧各一個?？锥逊e在宜陽城西，幾乎和熊耳山一樣高。光武帝命令縣廚賜給赤眉軍食物吃，眾人連日疲困饑餓，十幾萬人都飽餐了一頓。第二天，光武帝在洛水邊上大會兵馬，讓劉盆子和他的臣子們站在一旁列隊觀看。光武帝對劉盆子說：“你自己覺得應當被處死嗎？”劉盆子回答說：“臣論罪本該被處死，還幸虧皇上憐憫?zhàn)埶??！惫馕涞坌χf：“小家伙非常狡黠啊，看來劉氏宗室是沒有癡呆的人了?！庇謱Ψ绲日f：“是不是后悔投降呢？我現(xiàn)在讓你們回到軍營整治士兵，然后再敲響戰(zhàn)鼓正式交戰(zhàn)，一決勝負，我不想勉強將你們降服。”

徐宣等叩頭說：“臣等從長安的東都門出來，君臣就相互商議，要歸順賢明的圣上。我們可以與百姓共享勝利的戰(zhàn)果，但難以和他們一起開創(chuàng)事業(yè)，所以我們一直沒有對大家公布自己的想法。今天終于有機會向您投降，就如同離開虎口回歸慈母的懷抱，實在十分歡喜，沒有什么可怨恨的。”光武帝說：“你們可以稱得上是鐵中的錚錚上品，平庸之輩中才華出眾的人。”又說：“你們干了太多胡作非為的事，所到之處殺戮老弱，在神壇上撒尿，玷污井水和灶臺。但還有三個值得肯定的方面：攻破天下城邑，卻不更換原配的妻子，這是第一個值得稱道的；擁立天子，能用劉家的后代，這是第二個值得稱道的；其他盜匪擁立天子，緊迫之時都拿著他的首級前來投降，作為自己的功勞，只有你們把他完整地交給我，這是第三個值得稱道的?！惫馕涞圩屗麄兎謩e和自己的妻子兒女住在洛陽，賜給住宅一處，農(nóng)田兩頃。

同年夏天，樊崇、逄安謀反，被處死。楊音在長安時，對趙王劉良有恩，光武帝賜給他關(guān)內(nèi)侯的爵位，和徐宣一同返回到故里，最后死在了家中。劉恭為更始帝報仇，殺了謝祿，自首入獄，得到赦免，沒有被殺。光武帝可憐劉盆子，賜予他很多賞賜，讓他做趙王的郎中。后來劉盆子因病失明，又賜他滎陽縣的均輸官地，作為商鋪區(qū)，讓他終生享用這里的官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