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麓從地鐵站一出來,就被撲面而來的春天包圍了。風(fēng)那么柔,路邊柳樹也泛出了隱隱約約的黃綠。林麓心底不由得生出絲絲縷縷的不安。
林麓最怕的就是春天。在春天里,她格外控制不了自己。可能不止她林麓一個人,應(yīng)該有很多人害怕春天:自家患抑郁癥的母親,一到春天就嚴(yán)重;長牛皮癬的表哥,皮膚在春天里格外癢;對門那個被關(guān)在家里精神不好的中年兒子,每到春天,他媽媽就再也關(guān)不住他,只好跟在他身后到處跑,等他筋疲力盡了再把他領(lǐng)回家……還有更多她林麓不認(rèn)識的人呢?一定會有很多人,在溫柔的春風(fēng)里膽戰(zhàn)心驚,卻又無可奈何。
前天上班,同辦公室的王姐一進門她的眼睛就亮了:“哎呀王姐,什么呀這么漂亮!”林麓一步就跳到王姐面前,把她嚇了一跳?!芭叮阏f這個呀?!蓖踅阋娏致炊⒅约旱氖?,馬上明白過來,舉起了手中的鑰匙笑罵著:“你個小妮子,眼睛真好使。好看吧?侄女從香港回來帶的禮物,說是真毛皮的,不便宜呢。你說我這么大年紀(jì)了,鑰匙上掛這么個東西,裝嫩不?”邊說邊把鑰匙放到林麓伸過來的手里。王姐的侄女是個跨國公司的中層,滿世界飛。
林麓一邊把玩著鑰匙圈上掛著的純白小狐貍,一邊不停贊嘆著:“真好看!”那小狐貍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做得栩栩如生,最難得的是那條蓬松的大尾巴,又柔軟又漂亮。鑰匙揣在大衣兜里,白色的小狐貍露在外面,是最時尚的裝飾呢。前幾天她在網(wǎng)上見過一個當(dāng)紅女明星的街拍,口袋邊就吊著這樣的小狐貍吊飾,顯得又俏皮又可愛。
那天下了班,林麓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而是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后去了小商品街。她忍著咕嚕嚕的空肚子逛了兩個小時,把小商品街的飾品店全逛完了,也沒發(fā)現(xiàn)小狐貍的蹤影。這個四線城市,啥都比人家慢幾拍,更別說和香港比了。
回到家,扒拉了幾口飯,她不理會母親的抱怨,一頭鉆進自己的屋子,打開電腦上淘寶。
讓林麓無比失望的是,淘寶上也沒有!淘寶竟然沒有她林麓的嗅覺靈敏。
母親端了一杯熱牛奶進來,讓她喝下。她喝牛奶的時候,母親的抱怨又開始了。她指責(zé)女兒不關(guān)心自己,進門到現(xiàn)在沒問候她:“你和你爸爸都盼著我死是不是?”林麓今天實在無心戀戰(zhàn),將空杯子遞給媽媽,一邊把她往門外推一邊半撒嬌半哄她:“好了——媽,別鬧,我和爸爸無比愛你!不信你去問爸爸?!?/p>
林麓當(dāng)然知道母親是沒有病的,她是心病。這些年,她經(jīng)歷了多少讓人沮喪的事兒?。焊赣H被排擠出了局里的領(lǐng)導(dǎo)層;她做會計的那家曾經(jīng)非常紅火的廠子倒閉;林麓從大學(xué)退學(xué)回家……尤其是一向各方面都比不上母親的大姨開始意氣風(fēng)發(fā):大姨夫的生意越來越旺,換了房子又換車;讀了個一般本科學(xué)校的表哥考上了清華的研究生……心高氣傲的母親怎么能平心靜氣?常常是一面一臉鄙夷地批評大姨給她買的衣服皮包太土氣,一面又毫不客氣地收下。弄得大姨越發(fā)謙卑小心,只要妹妹的批評稍微不那么刻薄,她便滿心歡喜。
每當(dāng)這時候,林麓都是萬分同情大姨并為之不平的,但也只能在心里不平,她沒有權(quán)利批評母親,她知道自己就是讓母親不快的重要因素。
這天晚上睡覺,林麓夢見了那只白色的小狐貍,就吊在她黑色羊毛大衣口袋外面,隨著她輕快的步子一跳一跳的,可愛極了。
第二天下班,她去了陽光百貨。那里的東西貴得嚇人,以她的工資,平時連逛逛的想法都不會有。可今天她來了,也許在這最時尚的地方能買到那讓她睡不著覺的小狐貍。一個小飾品,再貴能貴到哪兒去?她總能買得起的。可惜,陽光百貨的飾品專柜、皮包專柜、小商品專柜她都仔仔細(xì)細(xì)地搜過了,也沒有!
越找不到越想要。林麓沒有心情去做事、吃飯、睡覺,甚至是談戀愛——這幾天張宇約了她見面,她都沒答應(yīng)。她要找到那只小狐貍,讓它在自己的口袋邊一跳一跳的,必須!張宇不愛逛街,她不想讓他拖了后腿兒。
她旁敲側(cè)擊地問了王姐侄女最近還去香港不。王姐說不去,最近侄女去了歐洲,一時半會兒不回來。
她給張宇打電話,問他有沒有親戚朋友在香港,張宇很干脆地說沒有,反問她要干什么。她接著就掛了電話。
她問父親母親,家里有沒有在香港的親戚朋友,爸爸媽媽一齊搖著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她問姥姥、大姨、大舅、二舅、大爺、大娘、姑姑、姑父……所有的親戚都問遍了,沒有!
然后,她對自己說:這不怪我,我盡力了。
一年后,也是春天,派出所的人找到林麓,給她看一段錄像。
林麓看到錄像里的自己正在從一個灰色的手拿包里往外掏東西——錢包、口紅、鑰匙,掏出來都放在王姐的抽屜里,然后把手拿包塞進一個亮黃色的塑料手袋,她就拎著這個黃色的塑料手袋走出了辦公室。手拿包是王姐的,是意大利某個牌子的最新款。
林麓把手拿包給了警察,同時給警察的還有很多小東西:CD的口紅、紫檀木的小梳子、施華洛世奇水晶小熊鑰匙吊墜、愛馬仕的經(jīng)典款小絲巾……都堆在派出所那張大桌子上。一個年輕的警察拿起其中一只白色的真毛皮小狐貍鑰匙吊墜,滿臉不解地看向林麓,林麓把頭扭向一邊,去看窗外。窗外是一株粗大的櫻花樹,所有的花都在盛開,一樹的爛漫紅云讓人眼暈。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不怪我……都怪春天……不怪我……
母親和父親來接林麓的時候并沒有林麓臆想中的憤怒,臉上只是堆滿了一層層的憔悴。母親拉著林麓的手:“閨女,咱回家,媽都給你買,都給你買……”林麓心里難受極了,她寧愿母親大罵她一頓。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管不??!那些小東西,都是她喜歡的,難道喜歡有罪嗎?她都盡力了,可是她都買不到。她若不把這些可愛的小東西放到自己的包里,她就什么也過不下去,連吃飯、睡覺都不能,這全都怨她嗎?
表姐來的時候,林麓在自己的房間里沒出來。表姐沒進門,只說是給林麓送東西,放下一個紙袋就走了——這是她們的習(xí)慣。母親有嚴(yán)重的潔癖,誰要是進門,她就會拿著拖把緊跟在人家身后擦。所以大家都輕易不來,來了也就站在門外,話說完就走,拜年時也一樣。
同在一個公司里工作的表姐心里的問號和驚嘆號會有多大,林麓不知道。認(rèn)識她林麓的人誰不會震驚呢?那個活潑陽光、漂亮可愛的姑娘竟然是個小偷!那個每天被門衛(wèi)大爺夸懂事有禮貌、“年輕人有林麓一半懂事就好了”的姑娘竟然是個小偷!那個暗中資助一個窮苦孩子的善良姑娘竟然是個小偷!那個勤快有眼色、深受辦公室同事喜歡的姑娘竟然是個小偷!她駭了一大跳,被這個詞嚇住了,怎么會?林麓怎么會是小偷?不是小偷又是什么呢?公司里總丟東西,雖說都是些小物件,大家意見還是挺大的。公司暗地里裝了監(jiān)控,她才被派出所拘留,被公司開除……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又羞又愧,以后怎么見人啊。
母親在外面急得直跺腳,使勁擂她的門,她沒理,只是哭,只是哭……
二十幾年來第一次正視自己的林麓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就是小偷,真的是小偷,不止一天的小偷。
她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怎么面對張宇,那個愛她愛得癡癡狂狂呆呆傻傻的張宇,她怎么跟他解釋?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說什么好。從派出所回來后的那幾天,她一直把手機握在手里。她緊張死了,怕張宇來電話;下意識里,她又在渴望著他來電話。好在什么都沒發(fā)生: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息,更沒有人影。
這樣也好。半夜里醒來的時候,她就這樣想,甚至因此而輕松起來。
當(dāng)年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哈爾濱的一所大學(xué),家里在五星級的“世外桃源”擺了十桌,本來就漂亮的母親穿了金絲絨的旗袍,在酒桌間穿行,敬酒,揚眉吐氣,大出風(fēng)頭。誰想到大二那年春天,她去哈爾濱把林麓領(lǐng)回了家。原因是林麓在哈爾濱水土不服,關(guān)節(jié)疼痛不已。大家都為林麓放棄了學(xué)業(yè)而深為惋惜,卻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被學(xué)校勸退。
關(guān)于這件事,母親和父親對外人絕口不提,對她也絕口不提,仿佛她林麓從未考上過大學(xué),或者已經(jīng)大學(xué)畢了業(yè),只是在家里養(yǎng)病,關(guān)節(jié)不好,風(fēng)濕。直到舅舅給她找了這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財務(wù)助理的工作。
再往前,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高中?初中?小學(xué)?
她林麓的成長史一直是媽媽的驕傲史,媽媽對她要求那么嚴(yán)格:只許考第一,第二都不行;鋼琴過十級;舞蹈過十級;毛筆字過九級……這些她都做到了,她是伴著贊揚與羨慕長大的,她一直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
她從不拿人家錢,只是拿一些稀罕的小東西,那些小東西,都是她買不到的。她那么喜歡,就拿來玩玩,不稀罕了,大多再悄悄還回去。所以,當(dāng)周圍哪個同學(xué)突然驚喜地大叫一聲“我那個卷筆刀找到了”的時候,她心里又得意又快樂,仿佛做了什么好事似的,不,比做好事還高興。在她心里,這些“拿”都不叫“偷”。
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班主任有所察覺,把她叫到辦公室里,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人的名聲很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之類的話。她當(dāng)時明白班主任是有所指的,心跳得很急,很怕。還好,老師只是旁敲側(cè)擊了一番,并沒有說別的,后來還叫媽媽去了趟學(xué)校?;氐郊依?,她惴惴不安,不敢看媽媽,媽媽倒是非常生氣:“你們老師真有意思,咱家啥沒有?小孩子玩玩也當(dāng)了什么大事,還特意叫我去一趟,真是閑的。”
她自己卻知道這不是件好事,得改。可是每當(dāng)看見別人的好東西,她還是按捺不住想占為己有的心。就像貓爪子在撓自己一樣,又痛又癢?;ㄩ_時節(jié),這種情緒就特別強烈。東西一旦拿到手,就能過一段平靜的日子了。
最后悔的,最最不該拿的倒不是王姐的那個包,也不是大學(xué)上鋪好友的項鏈吊墜,而是一個平安扣。每當(dāng)看見它,她的心就酸酸地疼。
那個白玉的平安扣是初中時同桌的,是他媽媽戴過的東西。同桌是個很瘦很高的男孩,他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用一根黑色的細(xì)繩拴著這塊小小的圓圓的玉,掛在脖子上。男孩很沉默,很少說話,可不知怎么她就喜歡上了他。也許是因為他總是穿得干干凈凈,也許是他筆記記得整整齊齊,也許是他總能做出她做不出的數(shù)學(xué)題,也許是他籃球打得好,投球的姿勢是那么帥氣……反正她就不可救藥地迷上了這個男孩兒。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摘下了脖子上的平安扣給她看。潔白溫潤的白玉里有著游絲樣的紋路,透出隱隱的綠意。她一下子就愛上那個平安扣,好想把它掛在自己的胸口,就像守護著他一樣。
機會來了,上體育課的時候男生們打籃球。天氣那么暖,他們出了太多的汗,衣服都濕透了,就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他也不例外,就跑去用涼水沖,脫下了里面濕透的球衣,只穿了校服,并且把平安扣摘了下來——那拴玉的黑色細(xì)繩也濕透了,放在桌洞靠她的那一邊。他去廁所的時候,她的小手悄悄伸進他的桌洞,把那塊玉摸在手心里。
他瘋了般地到處找那塊玉,問她看見了沒?她堅決地?fù)u著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她其實是個非常不善于隱藏自己的人,說話、做事都一向是直來直去,一點彎都不會拐,但這件事她偽裝得那么好。
他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她也真心著急,好像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東西是自己拿了,真心實意地幫他找:是不是拿衣服時帶出來掉地上了?是不是忘在操場上了?是不是放在洗手間了?是不是……好長一段時間,男孩兒都不開心,而她,一方面還幫著男孩兒到處留意,另一方面又天天給男孩兒帶好吃的,看到男孩兒吃得高興的那一瞬間,她無比欣慰。
現(xiàn)在,那塊玉就在她抽屜里,她翻出來,握在手心,玉沁涼,直透心底。那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兒呢?現(xiàn)在他在哪里?如果知道是她拿走了他心愛的玉,他的恨與驚奇,哪個更多一些?
高中三年,一年比一年緊張,緊張得呼吸都似乎都比以前快。每過一段時間,她一定要拿別人點什么才好,即使那東西并不怎么喜歡,是為了緩解壓力嗎?好在大家都埋在學(xué)習(xí)里,東西丟了就丟了,誰也顧不上去找。
……
深夜里的黑讓她內(nèi)心平靜,沒有噪音的世界顯得格外溫柔。窗外一棵快有四層樓那么高的梧桐開滿了淡紫的風(fēng)鈴般的花,風(fēng)吹過,仿佛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清脆的響聲。那聲音鉆進了她的屋子,也送來了若有若無的香,香里有一股中藥味兒。
要有一種藥能治我的病就好了。林麓忽然有了嗅覺,也有了思想:對,我這樣就應(yīng)該是種病。
有了這種想法,她興奮起來,翻身下床,打開電腦。很快查到一本書,叫《二十四個比利》,是美國作家丹尼爾·凱斯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一部關(guān)于多重人格分裂的紀(jì)實作品。搜到這本書,一氣兒看完,之后,她斷定在自己身體里就有兩個截然不同的林麓:一個熱情善良,完美可愛;一個自私自利,厚顏無恥。這種病無藥可救,只能通過意識來慢慢引導(dǎo),真正痊愈很難。
陽光真好,城市廣場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那么多的老人和孩子,老人們彎腰屈背,傴僂佝僂;孩子們或蹣跚學(xué)步,或坐在兒童車?yán)镞捱扪窖?,鮮嫩得讓人擔(dān)心那軟得不能再軟的春風(fēng)也能把她們吹傷了。林麓和母親領(lǐng)著一歲半的女兒小溪也在廣場上玩。做了媽媽的林麓有些發(fā)胖,她微笑著看母親領(lǐng)著小溪和一個小男孩在玩。母親雖然對女婿孫建平半眼也不愿意看,但是她很疼小溪,小溪那么像林麓小時候:漂亮、聰明、活潑、伶俐、善解人意,要多惹人疼就有多惹人疼。
快中午的時候,太陽毒了起來,林麓和母親推著小溪回家。路上小溪要水喝,林麓擰開水杯遞給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左手緊緊握著一個小鐵皮青蛙。她好奇地問:“小溪,哪里來的青蛙啊?”小溪嘴里忙著喝水,顧不上回答,用手指了指姥姥。母親得意地說:“是剛才和小溪一起玩的那個小男孩的。小溪喜歡,我就讓小溪拿著了,小男孩兒沒看見?!?/p>
仿佛一個霹靂,一下子把林麓釘在那里,那霹靂打開了她的大腦,閃電雪亮,忽然就照亮了什么。她只呆了一呆,馬上調(diào)轉(zhuǎn)童車,往廣場走。
“哎,哎,你要上哪兒?”
“我們回去,把青蛙還給人家。”
“林麓,你干嗎呀?”母親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就是那么個小玩具?值幾個錢!要知道哪里有賣的,我這就去給她買。”
“媽!”林麓一跺腳,“你想讓小溪和我一樣嗎?”
母親愣在那里,林麓自顧自推著小溪急急地往廣場走去。她心里突然敞亮起來,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口氣,憋了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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