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陽光灑遍吳家村的角角落落。
吳家糧倉在烈日下矗立著,默默地忍受著陽光的暴曬。糧倉南側一棵構樹努力伸展腰肢,試圖用樹蔭為糧倉撐起一片陰涼。可惜樹蔭才到糧倉腳跟,只遮住了一個螞蟻窩和一個鼠洞。一片被陽光曬干的老樹葉禁不住一陣風吹,飄落在糧倉邊的水渠中,像只蒸熟的螃蟹浮在水面,成了一條小魚的庇蔭所。
構樹的果子青青的,像楊梅。我小時候沒見過楊梅樹,就把構樹叫作楊梅樹。成熟的果子紅彤彤的,鮮艷欲滴,煞是誘人。我禁不住誘惑,摘一顆,仔細端詳著,用舌頭去舔一下,酸酸甜甜的,可還是不敢嚼進嘴里。成熟的構樹果引來了成群的蟲鳥,連我家的豬都不想錯過這場盛宴。我放學歸來,只見豬圈空空。找遍房前屋后,發現豬已然在構樹底下吃飽睡熟。我抄起竹條抽向豬屁股,豬起身便跑。但不出百米,或許是剛才的飽餐讓它邁不動步,或許是天性慵懶,它竟自己乖乖地進了豬圈。
懶豬確實不虛此名。
飛鳥走獸將構樹種子帶出吳家村,也將別地樹種帶回吳家村。樹種在他人的屋頂、院墻、田間地頭扎根發芽,隨意而生。
我家屋后的塘坎上不知何時長出一棵構樹,引起父親注意的時候,樹干已經能做一根椽子。時間一年年過去,三年后,它已成長到足夠做一根桁條了。父親希翼著這棵樹長成一根棟梁。可能是這份責任太過重大,樹干竟慢慢被壓彎了。父親及時將樹伐了,刨了樹皮,在池塘泡了半年。水中泡過的樹不會開裂。
我家造房時,樹被用作柱子。樹干太短,小舅舅用兩片鋼板夾著,接上另一根樹干,才頂到房梁。這兩片鋼板是我家房子僅用的金屬。鋼板是現代工業的產物。每當我一人在空洞洞的房子里時,有著兩片鋼板作伴,便不會感到害怕。
除了飛鳥帶進吳家村的樹種,也有人為吳家村帶來的樹苗。誰家娶了外村媳婦,在挑“轎下盤”的那日,新媳婦會從娘家帶回一棵棗樹,一株萬年青。種在自家院子里,盼著多子多福,萬年常青。
誰也沒注意過廣善家院子的樹,直到那一天。廣良媳婦對廣善媳婦說,大嫂,你家樹枝伸到我家院子里了,擋住了陽光,影響曬谷。廣善媳婦回道,她二嫂,樹枝不長在我身上,我哪里顧得著。廣良媳婦便用柴刀砍了伸到他家的樹枝。廣善媳婦用竹竿支掉了光良家屋檐下的二爿瓦片。廣良媳婦破口大罵,廣善媳婦對應回罵,兩人繼而扭打在一起,引得前鄰后舍都去看熱鬧。只有那棵樹在不停地搖頭嘆息。第二天,廣善便將院里的樹砍了。至此以后,吳家村里的樹都長得小心翼翼,生怕枝節伸到隔壁院子,給主人帶去麻煩,給自己招來殺生之禍。
再后來,吳家村不再種水稻,院子已無需曬谷。各家房前屋后空余地腳種上了果樹花卉。棗、桃、柑、柚、枇杷,在江南氣候里能結果的樹木都有人種,各人各歡喜。秋天,果子沉甸甸地壓著樹枝,伸到路上,伸進隔壁院子,成熟了也沒人伸手去摘。主人摘果時,若是碰上路過的熟人,還會送上三瓜兩棗的。不知是村民家里已無缺少食物之虞,還是素質提高了。多年過去,廣善媳婦和廣良媳婦已經和好,但是廣善家的樹枝再也沒伸到廣良家院子。
木槿樹密密地種在池塘邊,水渠旁。樹腰部用兩片竹條夾著,在雞鴨狗貓與菜地之間筑起一道屏障。木槿樹的枝條柔柔嫩嫩,開淡藍色的花。花朵極像一只小碗,甚是漂亮。我們稱其為“碗蓮花”。村里大人說,小孩摘了碗蓮花,在家就會打破碗,嚇得我們從不敢摘。木槿花得以成排成排地盛開在田間地頭,將村野點綴得明麗多姿。韓國人把樸槿惠比作木槿樹。我覺得不太恰當。兩者只不過是都有個“槿”字而已。山松忍寂寞耐嚴寒,剛毅堅韌,能受人敬仰。還是這比較符合樸槿惠性格。
長安沙圩塘筑成,成排的水杉種在堤壩固上,構筑起一道風景,描繪著長安沙的四季顏色。小時候一到冬天,樹枝汁水收盡,就有人折水杉枝條帶回家。枝條被剪成二十公分長的小段,一束束扎起,捂在沙土中。待到來年開春,扦插在地里,任其生根發芽。秋葉落盡,便有外鄉人來村里收購水杉苗。培植水杉苗成了村民一條創收的路徑,村民永貴種水杉苗發家致富,還當上了大隊長。
長安沙堤壩上的水杉下荒草叢生,是釣田雞的好去處。時間釣得差不多,再用水杉枝生堆火。水杉枝發火旺,還無煙,用它烤的田雞肉,是我童年里難以忘懷的滋味。
樹是忠誠的,在吳家村里扎根后就不再離開。長成材后,不是做了桁條就是做了立柱,再次也能做成鋼絲車架,它們能驕傲地面對村民,存在于世。吳家村竭盡所能將我養到了十七歲,但我在能揮得動鐵耙,扛得起谷袋時,卻離開了吳家村。我汲取了村里的營養卻沒有為村出一份力,是我心頭一份隱秘而長遠的愧疚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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