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謝惠連
【原文】:
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云繁。梁王不悅,游于兔園。乃置旨酒,命賓友,召鄒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xiàn)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風》于衛詩,詠《南山》于周雅。授簡于司馬大夫,曰:“抽子秘思,騁子妍辭,伴色揣稱,為寡人賦之!”
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qūn)巡而揖,曰:“臣聞雪宮建于東國,雪山峙于西域。岐昌發詠于來思,姬滿申歌于黃竹;曹風以麻衣比色,楚謠以幽蘭儷曲;盈尺則呈瑞于豐年,袤丈則表沴于陰德。雪之時義遠矣哉!請言其始:若乃玄律窮,嚴氣升,焦溪洞,湯谷凝,火井滅,溫泉冰,沸潭無涌,炎風不興。北戶墐扉(jìn fēi),裸壤垂繒(zēng)。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飛沙,連氛累靄,掩日韜霞。霰淅瀝而先集,雪紛糅而遂多。其為狀也:散漫交錯,氛氳蕭索;藹藹(aǐ aǐ)浮浮,瀌瀌(biāo biāo)奕奕(yì yì);聯翩飛灑,徘徊委積。始緣甍(méng)而冒棟,終開簾而入隙。初便娟(pián juān)于墀廡(chí wǔ),末縈盈于帷席。既因方而為圭(guī),亦遇圓而成璧。眄(miǎn)隰(xí)則萬頃同縞(gǎo),瞻山則千巖俱白。于是臺如重璧,逵似連璐;庭列瑤階,林挺瓊樹;皓鶴奪鮮,白鷴(xián)失素;紈(wán)袖慚冶,玉顏掩姱(kuā)。若乃積素未虧,白日朝鮮,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爾其流滴垂冰,緣霤(lìu)承隅,粲兮若馮夷(píng yí)剖蚌列明珠。至夫繽紛繁鶩之貌,皓旰(hàn)皦(jiǎo)潔之儀,回散縈積之勢,飛聚凝曜之奇。固展轉而無窮,嗟難得而備知。若乃申娛玩之無已,夜幽靜而多懷。風觸楹(yíng)而轉響,月承幌而通輝。酌湘吳之醇酎(chún zhòu),御狐貉(hé)之兼衣;對庭鹍(kūn)之雙舞,瞻云雁之孤飛。踐霜雪之交積,憐枝葉之相違。馳遙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歸。
鄒陽聞之,懣(mèn)然心服,有懷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賦積雪之歌。歌曰:“攜佳人兮披重幄,援綺衾兮坐芳縟,燎熏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又續而為白雪之歌。歌曰:“曲既揚兮酒既陳,朱顏酡(tuó)兮思自親,愿低帷以呢枕,念解珮而褫(chǐ)紳。怨年歲之易暮,傷后會之無因。君寧見階上之白雪,豈鮮耀于陽春?”歌卒,王乃尋繹吟玩,撫覽扼腕,顧謂枚叔,起而為亂。亂曰:“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曜不固其節。節豈我名,潔豈我貞?憑云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隨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
【譯文】:
已是歲未,時近黃昏,寒風聚集,陰云密布。梁王心中不悅,到兔園游玩消遣。于是,擺上酒席,招待賓客,請來了鄒生、枚叟,相如最末到來,居于眾客座位之首。不久,微小的雪粒飄零下來,大雪漫天飛揚。這時,梁王唱起衛風中的《北風》詩,吟起小雅中的《信南山》。梁王向司馬大夫授簡,并說道:“抒寫你深密的情思,驅遣你華美的文詞,描摹眼前這自然景色,為寡人作一篇賦吧!”
司馬相如于是離席站起,后退施禮道:“臣聽說雪宮建筑在東方,雪山屹立在西域。周文王對雪吟詠過‘今我來思’的詩句,而周穆王對雪則反復唱過《黃竹歌》。《曹風》里曾用白雪比喻‘麻衣’的顏色,楚辭中以《白雪》與《幽蘭》二曲并列。雪厚盈尺,呈現出豐年的吉兆,雪深一丈,卻是不祥的災象。雪的應時之義可謂深遠啊!請允許我談談雪的形成吧!四時運行將盡,寒氣上升,焦溪干涸,湯谷凝固,火井熄滅,溫泉結冰,沸騰的潭水不再奔涌,熱風停止流動,家家戶戶堵塞了北門,不衣國的人穿上了衣服。于是,江河湖海興云飄霧,廣闊沙漠飛沙走石,霧靄沉沉遮天蔽日,掩蓋云霞。雪珠先是淅淅瀝瀝地飄灑,后來大雪紛飛,越下越多。它的情狀是:散亂交錯,時而繁多,時而稀疏;飄飄浮浮,紛紛揚揚;聯翩飛灑,回旋堆積。起初落滿屋脊,蓋住棟宇,最后吹開帷簾,進入室內。開始輕盈地回旋在臺階、廊屋,后來縈回飄舞在床帷之旁。既遇方而成圭,又隨圓而為璧。遠望原野,萬頃皆白;仰視高山,千峰皆白。這時,樓臺像重疊的玉璧,大路似連綴的美玉。庭內臺閣如玉階排列,林中樹木猶瓊枝挺拔。與此相比,白鶴被奪去了鮮艷,白鷴失去了皎潔。紈袖靜女自慚不如,玉顏佳人掩面羞愧。至于積雪的潔白尚未損壞,朝陽鮮亮輝煌,它的燦爛好似燭龍銜著火光照耀著昆侖山。而當它流淌形成冰柱,沿著屋檐房角,它的晶瑩恰如馮夷剖開蚌殼,呈現出顆顆明珠。說到那繁盛繽紛的氣象,明亮皎潔的儀態,盤旋堆積的姿勢,飛聚閃耀的奇觀,確實是變化萬千,令人嗟嘆,難以盡知。如果反復賞玩不已,那么在幽靜之夜里一定會有許多感懷。冷風吹著堂柱而發出聲響,明月透過紗窗使滿屋生輝,歡飲湘吳之地美酒,穿著狐貉的皮裘,面對庭院鹍雞的雙雙起舞,仰望云中孤雁的凄厲哀鳴,踏著厚厚的積雪,憐憫樹木枝葉的凋零,深情思念飛到千里之外,希望一同攜手而歸。”
鄒陽聽后,心悅誠服。心中精密構思,驅遣麗辭,恭敬地接續相如的雪賦。于是,他站起身,吟詠了一首積雪之歌。歌辭是:“攜佳人啊掀重簾,擁錦被啊坐芳縟,烤熏爐啊燃明燭,斟桂酒啊揚清曲。”接著,又續作一首白雪歌,歌辭是:“曲既奏響酒已斟,容顏紅暈思親人;放下簾帳頭靠枕,解掉玉珮去紳帶;怨恨年華易逝人漸老,哀嘆再度會面無因緣。君豈見階上白雪,鮮耀到陽春時分?”歌罷,梁王尋思玩味,以手握腕,看著枚乘說:“請先生起來完成它的尾聲吧!”尾聲是這樣的:“白羽雖白體卻輕,白玉雖白空守貞。不如此雪,隨時而生滅。月亮輝映不能遮蓋它的潔白,太陽照耀不固守它的志節。志節,豈是我追求的名譽?潔白,難道是我渴望的品格?我隨云升降,從風飄落,遇不同的物,呈不同的形狀;落到何處,便成何處的地形。潔白,是由于遇物干凈;污濁,是被外物污染而成。將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還有什么值得思慮、鉆營?
【評介】:
謝惠連是著名詩人謝靈運的族弟,頗為靈運所賞識。存詩不多,而這篇《雪賦》卻表現出驚人的藝術才華,成為六朝抒情小賦的佳構。
賦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歲將暮”到“為寡人賦之”,寫梁孝王于免園賞雪,命相如作賦,相當此賦的小序。第二部分自“相如于是避席而起”,到“愿接手而同歸”,寫相如對雪景的描繪和贊頌,是賦的主體。第三部分從“鄒陽聞之”到“何慮何營”,寫相如賦雪之后,鄒陽作歌和枚叔為亂,是賦的尾聲。
在第一部分里,交待了梁孝王置酒宴請賓客的背景,其時,“微霰零,密雪下”,于是導引出梁孝王命相如作賦。這個開端簡潔明快,虛構了幾個史傳有名的人物,會聚一處,仿佛真有其事。“相如末至,居客之右”,更有細節的真實性,富有生活情趣。
第二部分全方位地描寫雪景,是全賦最精彩的段落。雖著意寫雪,但力避平鋪直敘,搖曳生姿。寫雪之前,先引《孟子》、《漢書》、《詩經》、《穆天子傳》等涉及記雪的典籍,旨在強調雪與人類生活的密切關系,“雪之時義遠矣哉”。繼之,似應轉入對雪的鋪敘。然而,卻從雪形成的自然條件著筆:歲末寒冬,“嚴氣”上升,出現了焦溪干涸,湯谷凝凍,火井熄滅,溫泉結冰的現象,于是雪悄然而至,“霰淅瀝而先集,雪紛糅而遂多”。由“霰”而“雪”,與前述“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緊密呼應。雪既已至,降雪的情狀究竟如何呢?作者由高而低,給以淋漓盡致地展現。你看,那“散漫交錯”的雪花,飄飄浮浮,紛紛揚揚,飛舞在天空中;有些飄落到房檐上,有些飄入室內,有些蓋住了亭臺,有些鋪滿了大路,一言以蔽之:“眄隰則萬頃同縞,瞻山則千巖俱白”,雪織就了一個廣闊的銀白世界,在它的面前,“皓鶴奪鮮,白鷴失素,紈袖慚冶,玉顏掩姱”,一切都相形見絀了!雪降之后,景象依然壯觀,作者為我們攝取了陽光之下的雪景:“積素未虧,白日朝鮮,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以神話中的“燭龍銜耀”,形容絢爛奪目的壯麗,確有“分外妖嬈”之感。雪融化后,“爾其流滴垂冰,緣霤承隅,粲兮若馮夷剖蚌列明珠”,極寫冰柱的晶瑩明澈,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在幽靜的雪夜,“月承幌而通暉”,踏霜雪、馳遙思,不禁觸發“愿接手而同歸”的遐想。其中“風觸楹而轉響”一句,以動襯靜,深得藝術辯證法的神髓。在這部分里,既有以粗獷筆觸的宏觀描述,又有特寫鏡頭的微觀展示;有降雪的具體描繪,也有雪前、雪后的鋪墊和補敘,多側面、多角度地再現了雪的狀貌、雪的風神、雪的世界,令人目不暇接,心迷神醉。
第三部分,繼相如賦雪之后,鄒陽作歌兩首:積雪之歌和白雪之歌,從“君寧見階上之白雪,豈鮮耀于陽春?”可隱約感到一種淡淡的“怨年歲之易暮”的憂傷。而枚叔“起而為亂”的“亂”辭,無異于為“雪格”寫照。作者通過枚叔之口,贊美雪之可貴在于“因時興滅”,“值物賦象,任地班形”,認為白玉守貞,“未若茲雪”。這種不講忠貞操守的“雪格”,實際上是六朝時期某些士大夫文人的“人格”的折射。那時,儒家思想偶像已崩坍,在動蕩不已的時代里,人們信奉隨波逐流的處世哲學。“節豈我名,潔豈我貞”,即是以賦的語言所概括的這種處世哲學。這就是《雪賦》的認識價值。
《雪賦》以賦的形式,形象地描寫了雪和雪景,反映了晉宋時期一種嶄新的審美觀。雖然,在《詩經》、《楚辭》、漢賦中早已存在描寫自然景物的句子或段落,但是,普遍關注自然景物,大力描寫自然景物,卻是晉宋時期才出現的文學風尚。東晉陶淵明的田園詩,以樸素的語言再現了農村的自然風光,劉宋謝靈運的山水詩,更以描摹山光水色而著稱于世。走向自然,描寫自然,是這個時代方興未艾的審美潮流。謝惠連將雪景引進賦中,傾其全力地寫其“繽紛繁鶩之貌,皓旰皦潔之儀,回散縈積之勢,飛聚凝曜之奇”,既與當時詩歌、散文描寫自然景物的風氣相一致,同時又擴大賦的描寫領域,開拓出新的天地。
如果說相如賦雪以務求形似(雪的狀貌、雪的動態)見長的話,那么,其后鄒陽、枚叔作歌,則以抒發情志取勝。這標志著賦的創作從體物為主轉向抒情為主,所以《雪賦》是值得重視的一篇抒情小賦。前人評論說:《雪賦》“秀色可餐,已脫盡前人秾重之氣,另外一格”(《孫評文選》卷二),即有感于斯。枚叔之歌“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曜不固其節”,“白玉雖白,空守貞兮”,偏于說理,雖略帶魏晉以來玄學清談之遺風,卻緊扣雪的形貌和品性,無枯燥乏味之嫌,而有發人深思之處。
這篇賦結構嚴謹。設主客問答,是楚賦以來賦家慣用的結構模式,在漢賦中多有子虛、烏有、亡是公一類明顯的虛構人物。《雪賦》雖沿用主客問答的形式,但出場人物是歷史上實有其人的真實人物,“假司馬鄒枚立局”,屬于貌似真實的深層虛構,全篇借前人立格,“以相如為正文,以鄒枚為后勁”(《孫評文選》卷二),故有結構天然,行止自如之妙。
在語言運用上,雖然也用典,但并無堆垛之感。雖有對仗,但不呆板。句式多樣,富于變化,既有“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云繁”這類短促的三字句,也有四字句、六字句,甚至更長的句式,如“爛兮若燭龍銜耀照昆山”,“粲兮若馮夷剖蚌列明珠”,參差錯落,生動活潑,蕩漾著鏗鏘悅耳的音樂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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