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倒映著藍天,云腳上掛著鏡子似的水坑。坑水像云影天光的銀幕,微風過處,一片片瓦楞云,一曲一曲地粼粼而過。彎彎的紫穗槐圍了花邊,小鳥嘰嘰噥噥配著音,情景劇就演在這里了。
小小魚兒,不知季節的變換,把云兒當作柳絮來吹,轉到東來轉到西。終于明白,不用飛起來,也可以嗅到白云的味道,游進云山層疊里地捉迷藏了。
一場大雨滿街流,水坑是天然的排水池,溝滿坑平,水漫過了小路,比鄰的坑牽起手變成水泱泱的一個。小孩提溜著褲腿蹚水而過,跟著水里的青蛙大聲喊:“老天爺,別下了,坑里蛤蟆長大了”。濕漓漓的影子,土墻上浸下淺淺的水位線,一天天退出了道路。
紅麻和綠苘瘋長,歪斜著擠的路變窄了。巴掌樣的麻葉子,莖干上開著喇叭花。粉紅、淡黃、紫紅的花兒爭相比美,摘了這朵,又戀戀著另一朵。苘的果實結的像個綠紗燈,撕開絨皮,白玉的籽粒螞蟻蛋似的抱成團兒,小巧的像個指肚大的小饅頭。一股植物的汁水和清香,紛撲著鼻孔,口水盈盈。
天氣干旱了,小坑里耗盡了水,風吹日曬地爆了皮。一層泥皮龜裂,蜷曲,薄似面葉。坑里扦插上楊樹枝,勤快的小學校長育的樹苗,一天天地抽枝展葉。坑沿上洋姜花一片金黃,餐桌上又會多出一碟脆嫰可口,佐餐飯的小菜了。一種植物結出一嘟嚕一嘟嚕的紫黑豆豆,像一位溫柔的母親,變戲法似的攤開了掌心里的零嘴。孩子采下胃里的靈糧。
大水坑是村莊的子宮,從來不曾干枯過。一棵老柳樹站在水邊,側彎了身子與水把臂,分不清水里的柳葉、小魚,倒影翠綠到天上去。膽大的男孩騎著樹身釣魚,萍藻的碎圃聯綴起苔衣,魚兒嘩啦一撥翅,綠苔徑自散開了去。男孩沉迷在天堂影院,殊不知,祖母正在針線筐里翻找那根金色的魚鉤。
一個村莊,大大小小的坑少說也有五六處,祖母的胸懷一樣裝下一村的前塵往事。
夏日夜晚,躺在床上,大坑里的聲息從墻縫滲透過來。青蛙叫,夏蟲唱,嘩啦一聲,魚兒撥翅的水聲,無數聲息奏出即興的催眠曲。水坑知道孩子肚子里缺油水,小讒蟲拱癢著那條銀鱗的魚,于是,升起一波一波的夢境接孩子。
一條一筷子長的大鯉魚淺淺地游著,悄悄走過去,一伸手就掐住了,緊緊抱住,咯咯地笑醒。眼睛一睜,兩手空空的,大魚撲棱的感覺還在指縫里繞呢,一頓香噴噴的魚竟然泡湯了。
天亮了,心猶不甘,跑到坑邊看看大魚是否落在哪里。什么都沒有,懊惱地拾起一塊土坷垃投過去。坑水泛出一圈一圈的暈紋,眉眼盈盈的,像極開玩笑的大人,側過身來,腆著臉討好地說:“來,打兩下,出出氣吧!”
爽性撿了一堆的石頭瓦片,向水面打起水漂兒。石片跳芭蕾一樣,彈出三五不等的漂漂梭,湊趣的小燕子飛來點水,一次次,看的望塵莫及。
玩著玩著就忘了夢里的魚,也許水坑也喜歡逗孩子,就像捧著碗在街上吃飯,大人戲弄地問:“快看哪,死不了的碗掉底了”。就信以為真地倒過碗來。爬樹摸知了猴,磨破了肚皮,又哄騙道:“死不了的肚皮淌糊涂了”。小心眼里的大人挺招人煩的,鍋碗瓢盆都有名子,怎么老叫人死不了,聽著怪不舒服的。
每天,迎面撲向孩子的新鮮事太多。一天,當那條魚已被忘干凈,母親竟然真的撿回一條大魚。母親說:“天太熱,興許是翻坑了,半死不活的漂著”。母親是早起的鳥兒,一條蟲子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何況是條大魚呢。家住坑邊,近水樓臺先得月,這點便宜總會得著。想起老早以前的那個魚夢,心里卻暗暗叫奇,水坑真是肚子里的蛔蟲。
臨水而居,睡在水坑的心懷,做著各種神奇的夢。即使一直不會游泳,在夢里,水坑伸出慈愛的臂膀,水波輕舉,放膽游去,像魚一樣,想怎么游就怎么游,一圈又一圈,簡直成了飛魚,揚起驕傲的水花。
水坑像吸引水鴨子一樣勾著孩子的魂。母親自然梗梗于懷,一下地干活就不踏實,為解后顧之憂,找了神婆,討了個破解之法。
領孩子在坑邊轉了一大圈,終于找到放香燭供品的好位置,一個緊鄰坑沿,閑在墻根下的碌碡。孩子跪下磕頭,認大坑做了干娘。母親想當然地以為與坑神聯了親,就等于給孩子上了保險了。
認干娘在鄉下很普遍,那些生來嬌貴又可人疼的孩子常被人認了干親。逢年過節,人家的干娘會給買新衣服,好吃頭,出門炫耀。干親是大坑,就不好意思向別人提起了。母親讓孩子端碗好吃的供香到碌碡上,端詳了去,平日里冰冷生硬的大石頭溫柔起來,親和著心窩,相信平安就藏身在這里。再也不會踢踢它,蹬蹬它,在它身上和泥巴,玩跳蹦子了。
誠實地講,大人常囑咐不要獨自去坑邊。有一次,小叔在坑里和一幫光腚猴嬉水打鬧,水花四濺。孩子不知不覺為水里的影子所動,身子輕飄飄地吸過去,水一下子蒙住了眼睛。像玩過香香路的游戲一樣,一抹黑推涌著,也許下沉了一瞬間,或許更長一些。猛然,聽見小叔在喚自己的名字,身子被莫名托舉出來,水退回了胸窩。頭發明明濕淋淋的,嘴巴里還噙著一股坑水的腥味。那種嗆水的窒息感,對空氣饑渴的掙命狀,都哪里去了?可是,又有什么可懷疑的。自己見了落水的蝴蝶,螞蟻,不也常出手搭救嗎。坑沿上獨門獨戶的白發老奶奶,不也常為踩了冰窟的孩子烤棉衣。這游戲一般的經歷,就像最初的水馴服一個孩子的見面禮,沒有留下一絲后怕的感覺。何況,家坐落在坑沿上的孩子,怎么離得開水的誘惑呢。
孩子們一天到晚胡天胡地瘋跑的汗,貪戀著水坑的清涼,常常咬著泡的發青嘴唇,光屁股貼上曬暖的碌碡,磨蹭的剔溜光滑。幾個小孩議論:水坑是誰的干娘。孩子就十分納悶,難道碌碡上寫著,他們是怎么知道的?這獨屬于個人的秘密。
臨近年關,母親會帶孩子到城里洗澡,一年之中唯一的洗浴。縣城老酒廠的公共浴池,對鄉下人開放的,極少的浴池之一。澡堂里,干凈的城里人高傲的像大白鵝,而孩子是黑鴨子,也許黑鴨子也算不上,一身的灰垢倒像是來打膩的豬。微蹙額頭的城里人仿佛觸到了霉運,鄉下人一臉的卑怯,帶補丁的衣服窸窣藏掖。
浴池里的酒糟氣息,遮掩了人體的氣味。扭扭捏捏的,貼身衣服被母親扯扒下來。人像進了熱氣騰騰的籠屜,呆不了多久,悶的就想逃離了。一個個賽似花生殼里的紅胖子,大浴女們走來走去晃著眼睛,正眼都不敢瞧,肉身的禁區,迷蒙著霧氣的神秘與羞澀。
母親粗糙的手紗布一樣,為沒有條件經常洗澡的孩子搓著灰。手重了,弄疼的小孩子不情愿地鬼叫狼嚎,有人開著玩笑:“煺豬呢!”那種滋味,真像案板上的豬了。大浴女們帶火的舌頭嚼著熱辣的話語。
回頭看看,灰垢膩膩地沉浮,泡沫斑斑,池水渾濁的像糊涂湯子。不管如何,城里的浴池洗掉了一層落后與不文明的灰。
洗澡從不像水坑里空氣清新,稱心如意。水坑白天屬于男孩,等天一黑,星星在寂靜的月光里沐浴。一幫女孩子端著臉盆來到坑邊,有的像男孩子一樣會各種泳姿,扎一個長長的猛子也不在話下;有的只會貼著坑邊,抱著臉盆打嘭嘭,人與星光互相激蕩。
亮汪汪的水坑,肉體有一模一樣的世界。發育著的身體無所顧忌地在坑水的撫摸中放松,伸展,融化成一汪水。還不懂人體美的奧妙,凹凸的線條,夜色掩藏了暗自以為顯丑的身體膨脹。水帶來黑暗半球的歡樂,像母親早已疏離的撫摸,搖啊搖,親近著內造。掬星月在手心,孩子們吃吃地笑,在莊稼拔節的芳香里飄蕩。
也許只洗了一個夏天,卻好像年年洗在童年里。在闃無人跡的水邊,探手向最初的水,永遠徜徉其間,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洗了一輩子。
水坑像流經記憶的河床,一條穿行而過的語義之河,分分秒秒都在變動,回放著之前曾有的光影霧,所有含義交織著水坑村的逝水流年。
那個年代,母親沒有功夫用目光拴住孩子。孩子瘋野地滿街跑,無拘無束的風吹著,像東游西逛的小魚。村子大的像一座迷宮,小街曲里拐彎的,直來直去的去處,往往很沒意思。路分著岔,胡同四通八達,走著就會冒出新鮮的樂園。一座與眾不同的宅院高大氣派,把村里低矮的草房頂都比下去,滴水檐的獸頭仰望著一角青蒼。通趟的大敞屋儲藏著干草,爬到高高的草垛上聞草香。過家家的秘密懵懂在軟軟的草垛上,喂牛人抱草料來了,孩子們哄然四散。
牛屋的鍘刀寒光幽幽,咔嚓,咔嚓,齊刷刷的青草斬落。鍘刀起落,莫名地心頭一凜,為續草人的手。
外鄉人走進村子,水坑不會像村狗一驚一乍的,一個飽含意味的特寫鏡頭定格在水面上。
一個算命的異鄉人,用竹竿小心翼翼地敲著地面,摸索著走到到坑邊。孩子想可別驚著罐頭瓶邊的小魚,那些小魚可都是機靈鬼。
突然,他回頭說:“快回家吧!”孩子心里一驚,像一個無處藏身的人,釘在那似有若無的目光里。那洞悉了一切的神采,已然胸有成竹。反反復復進出的村里人,從水的鏡子里經過,土的掉渣的孝悌忠厚,野生的恩恩怨怨,陳谷子爛芝麻,一聲咳嗽都會隨風擴散。
一陣子,對竹竿觸摸的世界發生了興趣,以為它像黑白電視上神奇的天線,能接收大地的信息。找來一根竹竿,反復嘗試,除了肉眼,黑暗與光明不肯輕易交換,一點探索不到自己的另一雙眼睛。竹竿在手里始終是無用的竹子,在算命人手里才是神奇的魔術棒,點開看不見的神秘世界。
村里人像招待過路神仙一樣,把算命人請進家里,點煙倒水,揣著小心恭敬。算命人摸過那些粗糙的掌紋,掐著纖瘦煙黃的指頭念念有詞,來自上天的神諭在白眼珠上骨碌來骨碌去。命真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印象最深的是小鳥叨卦,與其說是算卦,更像小鳥表演的一場魔術。卦譜折疊成請帖擺放在八仙桌上,十幾張紙裝著命的樣式。焚香叩頭,翠麗的小鳥聽話地站在算命人手指上,算命人低首交待幾句。小鳥一拍翅飛到桌上,掉尾巴搖頭地東瞧瞧,西看看,踱了幾步,就差學一休撓撓聰明的腦袋瓜了。香燃了一半兒,一個人的命運銜到了算命人的手上。
卦辭攤開,一個紅袍紗帽的狀元郎浮在紙上,描著灶王爺身上那種顏料。這就是母親給父親算的命嗎?小孩在旁邊竊竊地笑,怎么也不能把整天一身土,一腳泥的父親和高富貴的狀元搭上界。而母親卻深信不疑,她說父親的確考取了某個學校,那時國家窮,關停了。
算命人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沉吟,開口滔滔不絕。無助的人斂首低眉,洗耳恭聽,惶恐的心半信半疑地放到了肚里。一席話點醒夢中人,母親雙手奉上厚道而微薄的酬謝。算命的異鄉人像水坑上的流云,停泊在愚人的碼頭,那些平凡而卑微的心靈,離不開安撫心靈饑渴的東西。
時乖命蹇,吹皺一坑春水,生活哭了,又笑了。算命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水面上泛起多少氣泡,就細批了多少人的流年。
遠去的異鄉人,深諳太多命的玄機,也要甘于大街小巷的行走。神的使者何去何從?竹竿指點,路在心中。
那些鮮活的人去了哪兒了?生活和不是生活的東西,永遠在透明的網里起沖突。不想命的年紀真是好時候,看著眼前的事物單純的好玩可樂。一旦命的意識覺醒了,去相信,探究了命運,命就是虛無的大水將人覆沒,多少活著的努力變得荒誕不經起來。平靜的水面上,萬物光怪陸離地走失。
獨向長空背雁行的水坑,以自己的低洼卑濕收容過雨水,草木蟲魚,雞毛蒜皮,過剩的垃圾,還有一只常爬出來曬蓋的老龜。近年,坑坑洼洼的遺老遺少全被填平了。
水坑變成了停車場。雨后的水洼邊,幾個男孩玩打水漂兒,兩米見方的水域,漂亮地打出兩三個漂漂梭。恍惚間,水坑躍然腦海,不能共情的孩子,再也沒有大顯身手的水坑了。
腳踏上停車場,心里的水坑從不曾蒸發。鄉村在模仿城市的風味,那位精神的乳母拽出哺育過村莊的乳房,義無反顧地折身向時空深處。
水坑村活出她的愛,從煙囪里飛出來,扶搖天上白云,落在地下清泉里暗涌。闖天下的異鄉人,久久地望著孤月,向著故鄉投遞深情。炊煙揚起牧羊人的鞭子。
上一篇:雪雁鳴《拾秋辭》
下一篇:歐陽杏蓬《神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