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凍的玫瑰
劉墉
院子雖然不小,但因為貪心地種了太多花,也便感覺局促了起來。
花是一叢疊一叢的,隨著榮發的季節先后而下種,也常算好了高低來安排。譬如在鳶尾蘭和郁金香的四周種金盞菊和非洲牽牛,早春先開郁金、仲春開鳶尾,而后當前二者的葉子都萎縮消失之后,正好有牽牛和金盞菊,延續著到十月的暮秋。
又像是鳳仙與百日紅種在一圃,百日紅因為長得奇高,能達到三尺,所以種在內側;鳳仙比較矮些,便安排在四周,使得陽光能夠普照。只是這么一做,原先站在花圃中間的玫瑰便受到委屈了。
玫瑰是花店里買來的名種,每株都掛著一個鋁制的牌子,打著品種的編號,和受專利保護,不得自行繁殖的警告。對于懶人,花農倒也有特別的設計,這種玫瑰買回來完全不必拆封,只要在地上挖個洞,連盒子往下一放就成了。因為紙盒子能快速分解,成為土壤及養分的一部分,沒多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園里的玫瑰,少說也有十幾棵,前前后后地散布著。這是因為她們總開不好,我天生糊涂,也就常忘記自己已經有許多玫瑰這件事。每年初春,外面還積著雪,只要走進花店,便被那花團錦簇迷得飄起來,錢袋沒了算計,手底也自然大方,總是直到把那大包小包的花拖回家,才發現有限的院子里,早已列土封侯,各有所主了。
怪不得母親用“見縫扎針”這么妙,又無比貼切的詞來形容我。實在為了安排上百棵的各式花卉,我真是絞盡腦汁,幾乎把每一塊可用之地都種上了,甚至籬墻之外,后面山坡的森林里,都有了被我淘汰,卻舍不得扔掉的花卉。
當然我是舍不得將玫瑰種到后山去的,那么馥郁又端麗的花朵,理當占據園圃中最重要的位置,以她夏日的嬌艷,與那仲春的牡丹各擅勝場。
只是我的玫瑰,唯獨在孟夏和仲秋綻開,當別人園里玫瑰怒放的時刻,我的花朵反倒貧乏得可憐,原因是:孟夏時百日草和鳳仙都矮,擋不到陽光,所以花圃中間的玫瑰長得好;至于盛夏,四周全被草本植物遮蓋,只好委屈著不動。直待仲秋,別人都凋零之后,再拾取一點冬天來臨前的陽光。
或許因為夏日的激情,未能得到舒放,雖然紐約的十月已經相當寒冷,這些玫瑰倒還都頂得往,只是花莖瘦小得可憐,葉子也單薄得很,怯零零地探出花苞,偷工減料地開一朵小小的花,那細細的莖卻還禁不住地,像是高齡未婚,終于出嫁的老新娘,羞赧赧地低了頭。
為了怕她們支持不住寒風的侵襲,總是不待花朵開滿,我就會把她們剪下來插進花瓶,既是尋找晚來的春天,就不妨做個溫室的花朵吧!好比年輕時出嫁,與丈夫一番辛苦是當然的事;年長結婚,則理當有個溫適的窩。
問題是,雖然有如此素心體人的主子,將她們移入南窗的陽光下,那些晚來的玫瑰,卻恐怕因為先天的不足,沒有兩天,就片片凋零了。
晨起時,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俯身在窗下拾取散滿一地的花瓣,把那雖然脫離母體,卻猶然芳香而完整的花瓣,一片片疊成一本小書的樣子,輕輕地放到我繪畫調色的碟子里悼念。相信每一片花瓣上,都記載了一首詩,或是一些夏日的幽怨詞語;或只是一些嘆號,留給那失去的季節展讀。
令人驚訝的是:去年秋天。想必是暮秋初冬了,我階前的黃玫瑰,居然在那大西洋的寒風中,同時生出了三個蓓蕾,且于某一日的傍晚,默默地綻放了。
北國初冬的晚霞特別美,因為太陽移向南方,不似夏日的剛烈,使那彤彩帶著一抹淡淡的酪黃,恰巧映在黃玫瑰剔透的花瓣,竟然仿佛鍍上一層K金般。那金是透明、詭譎而跳動的,在華貴中顯示無比的清純,甚或是一種圣潔!
我被那景象迷惑了,竟忘記將她們剪下來。
夜里,氣溫突然降到零度。第二天早上,當我走到鋪滿白霜的石階時,那三朵黃玫瑰已然被凍透,而僵住枝頭了!
接連的幾日,都是冰寒徹骨的日子,北風也特別凜冽,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窗簾后,看那在風中顫抖的三朵冰凍的玫瑰。
恍如暮年之戀,剛剛領略畢生向往,卻不曾經歷的刻骨銘心的初戀時,卻突然遭遇死亡的打擊,應該是不瞑目地棄世,抑或安然而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離開?
畢竟在有生之年愛過了啊!在最美的晚霞中,領略了綻放與吐露的快樂,那跟來的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漸漸,我把她們遺忘了。直到寒流過去,到園中點視殘圃,才發現,那三朵苦命花,居然還挺立在枝頭。
“那么大的風,居然沒把花瓣吹散?”
還是應該說那離開愛戀的不甘心,使她們竟成了像希臘神話中看到瑪杜薩,被凝塑成的石雕,永恒地望著天空:
“請交還給我!請交還給我!”
“我那遲來的,卻無比寶愛。愛我的丈夫,如同呵護著自己兒子般的暮年之戀!”
我小心地把那三朵黃玫瑰剪下來,她們雖然僵硬,卻依然完美地維持著初綻時的姿態。
那是凝固的美,成為了永恒的存在。
直到今天,她們仍然在我的水晶皿中端麗地綻放著,且只要我靠近,便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猶如十七歲少女初戀時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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