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
講到郭沫若,籠統說法是文學家,也有人說他是考古學家、政治家……像郭沫若這樣的人,很難簡明定義。那個時代的人一身經歷,也都不安本分。這是五四人物與今日作家學者的區別,郭沫若尤為如此。在我心中,郭沫若第一是詩人,也就是說他人格基因里是以詩人為底色的。他在《創造十年》中承認不止一次“橫陳在藤睡椅上想赤化”,典型詩人心性。
郭沫若八歲時,與幾位同學去寺廟偷桃子。和尚找到學校,查無可查,老師出一上聯:“昨日偷桃鉆狗洞,不知是誰?”聲明誰要對出下聯可以免罰。郭沫若聽罷脫口而出:“他年攀桂步蟾宮,必定有我!”
郭沫若十來歲在樂山讀書。農民挑糞出城,城門吏以維護衛生為名,要每人交兩塊錢“衛生稅”。郭沫若又寫聯說:“自古未聞糞有稅,而今只剩屁無捐。”
這兩個故事都顯示出他詩人的才華。
郭沫若在現代文壇的亮相,是以詩歌為標識的。他的詩集《女神》與胡適《嘗試集》同一年出版,但前者是成熟期的東西,后者還只是嘗試。在詩歌形式上,郭沫若突破了舊格套的束縛,創造了雄渾奔放的自由體,影響了一大批人,為自由詩的發展開拓了新天地。胡適也說自己寫詩脫不了舊詞曲的味道,是裹過腳的女人的“放腳鞋樣”,而《女神》完全是“天足”,是新詩人印在大海邊的新沙上的第一行腳印。
郭沫若似乎是行為藝術家,理直氣壯地扮演刁民,大喊革命已經成功,小民無處吃飯,不僅罵魯迅,而且痛斥蔣介石,氣得人家派特務來暗殺他。
一九二八年,郭沫若躲在日本研究甲骨文,寫出一部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專著,在學界引起巨大反響。余英時先生說那本書參考了摩爾根的《古代社會》,用四兩撥千斤的巧勁,把王國維的創獲挪為己有。不管怎么說,郭沫若在中國古代史方面的研究,終成一家,聰明非常人可比。
郭沫若靠文化成就與聰明才智成為當時文壇領袖。一九四八年,國民政府組織學者不記名投票評選中央研究院院士,郭沫若未能赴會,也被評上了,他的文化成就在當時差不多是公認的。著名的“甲骨四堂”“史學五老”,亦名列其中。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是郭沫若的黃金歲月,流氓加才子之類的話沒人敢提了,大革命失敗后離黨也被大家淡忘,他的五十壽辰成為文壇大事。周恩來在《新華日報》頭版發表文章,稱魯迅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郭沫若是主將,帶著大家一起前進的向導。如此高的評價,越發鞏固了他文壇的領袖地位。魯迅曾對瞿秋白說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郭沫若覺得這話很適合表達“和恩來同志的關系”。
重慶談判期間,郭沫若見毛澤東的懷表很舊,立刻把自己的手表摘下相贈。毛澤東珍惜這份友誼,生前經常戴著它。
加繆曾說:“重要的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這話用在郭沫若身上,頗有不一樣的意味。加繆說的多,即豐富,郭沫若的確豐富,這豐富又恰恰淡化了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一些面目。郭沫若身為文人,應該明白終極價值不在政治上。
郭沫若的一生,一九四九年是個分水嶺,先是當選為中國文聯主席,又任中國科技大學首任校長、政務院副總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科學院院長兼哲學社會科學部主任、歷史研究所第一所所長、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主席、中日友好協會名譽會長等要職,又做了好幾屆中央委員與全國政協副主席,屢屢身居高位。對一個文人而言,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幾十年里,郭沫若差不多稀里糊涂、如墮霧障。他的變化總是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年華老去,才華越揮霍越少,其間的困苦寂寞,他人未必懂得吧。
郭沫若骨子里應該是不甘寂寞的,一九四九年后,做過些引人注目的事情,寫了不少迎合應景的文章。一是向時勢低頭,二則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九五八年,郭沫若響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號召,實打實寫了一百首詠花詩。寫完了,覺得不對,因為百花是泛指,一百種花并不能代表百花。因此再寫了一首詩,歌頌百花之外的一切花。這些詩,水平不高,像是開玩笑。
一九四九年之后,郭沫若的著作,除了那本《百花齊放》詩集,我還讀過一本《李白與杜甫》。獲得兩個印象,這個人完全卷進了時代旋渦中,暈頭轉向,其性格的優點缺點鮮明地表現出來。其次是他對語言特別敏感,總能把握住其中稍縱即逝的靈光,語言上布下無數機關,幽默潑辣。
現在一些人只從政治上評價郭沫若,未免簡單。他太復雜,內心充滿矛盾,這種矛盾在“文革”時達到頂點,特別是兩個兒子的非正常死亡讓他想了很多,又無法表達出來。我習慣把郭沫若看作兩個人:早期是文人,后來是御用文人。文人一御用,便無足觀。郭沫若經歷了煉獄,煉獄里誰能風度翩翩,置之度外呢?與同時代人比,郭沫若是政治家的馬前卒。讀郭沫若的文字,屢屢覺得他孜孜不倦不斷改變自己的思想的蒼白,也感覺到文人在專制與政治面前的虛弱無力。
一九四九年之后中國的政治是什么,郭沫若并不明白。做文人可以任性一點,狂放一點。也許因為詩人的原因,郭沫若后來很長時期把政治當作“美學”,津津樂道其中,這可以說是所有政治文人的悲劇。
一九六八年,郭沫若八子郭世英從三層樓上關押他的房間里破窗而出,以死抗爭,年僅二十六歲。悲憤難忍的于立群當即病倒,責備郭沫若為何不及時向總理反映。這位與周恩來有著幾十年戰友情誼的古稀老人回答:我也是為了中國好啊。郭沫若強忍悲痛,默默伏在辦公桌前,將郭世英在西華農場勞動期間的日記一行行、一頁頁地謄寫在宣紙上,整整抄了八本。我看見過影印件,筆跡剛勁,一絲不茍:
爹爹,他曾對我抱有希望,他又對我重新抱有希望了。我看著他顯得有些蒼老的面孔,心里難受。經受了多少風霜,斗爭,斗爭,而我——當吸血蟲——簡直不敢想象!……投入戰斗中去吧!加快自己的步子。
透過這些墨跡,不難體味郭沫若抄寫這些日記時的心情。歷史后臺有淚影有劍影,更有太多力不從心,臺前觀眾看不到。
郭沫若的字寫得漂亮,諸體皆能,楷書基礎是顏體,小楷多具六朝寫經筆意,又不乏顏體的寬博之氣。郭沫若題字、題詞、書贈他人,多數用行草,被尊稱為“郭體”,這是書法風格鮮明并有廣泛影響的標志。郭沫若行草筆勢里,瀟灑張放,文思書思不可阻遏,行筆如其人。
郭沫若書藝很高,個性突出、才氣畢現。他的字取法很廣,有宋四家的影子,結構又頗有徐渭的感覺。董橋在《字緣》中道:“沈尹默的字有亭臺樓閣的氣息;魯迅的字完全適合攤在文人紀念館里;郭沫若的字是宮廷長廊上南書房行走的得意步伐。”這與古人廢蔡京、貶趙孟頫是一個道理。
郭沫若才華橫溢,更難得精力橫溢。郭沫若的一生,真是精力橫溢,詩文仿佛余事。郭沫若過于富有激情,個性決定了在藝術上既不中庸也不無為,決定了他達不到傳統的“復歸平正”的老境(晚年郭沫若嘆息“人已老,而書不老,可為憾耳”)。郭沫若性格中的激情,或可稱為風騷之氣,在他的詩里面目全非,在字里則保持得更為純粹。如果詩是一個歌者的歌,那字或可說是未脫民國腔調。
郭沫若和魯迅未曾晤面,他后來傷心地表示這種遺憾。事實上他二人內心深處,彼此間似無好感。魯迅眼里的郭沫若不過才子加流氓。傳統讀書人眼里,才子只是民間故事中識幾個字弄些淫詞艷曲的輕薄文人。郭沫若視魯迅為封建余孽,是一位不得志的法西斯。
魯迅逝世后,郭沫若一改前嫌,評價不斷升級,說魯迅比孔子還偉大,理由是孔子沒有國際間的功勛,盛贊魯迅是中國民族近代的一個杰作,成為民族的精神,是中國近代文藝真正意義的開山。魯迅逝世的悼念活動上,郭沫若不無悲傷地說:“魯迅生前罵了我一輩子,但可惜他已經死了,再也得不到他那樣深切的關心了;魯迅死后我卻要恭維他一輩子,但可惜我已經有年紀了,不能夠恭維得盡致。”魯迅在天之靈,面對這樣的吹捧,不知做何感想。
戰時生活單調,郭沫若的戲劇成為當時很重要的文藝活動。一次他的話劇作品《棠棣之花》在重慶上演,主要演員有江村、舒繡文、張瑞芳等明星。根據劇情,第五幕需要一位演員扮演死尸躺在舞臺上。為了正式演出時能在舞臺上親自觀察演出效果,郭沫若自告奮勇出演這一角色。整整半個多小時,他神情莊重,態度嚴肅,直挺挺躺在臺上紋絲不動。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日,郭沫若氣勢洶洶地寫了篇檄文《斥反動文藝》,痛罵沈從文、朱光潛、蕭乾,用詞激烈可謂兇狠。兩天以后,又寫了一篇文章罵胡適,并預言“勝利必屬人民,今日已成定局,為期當不出兩年”。在同一天的春節聯歡晚會上,他公開號召知識分子要甘心做“牛尾巴”,率領大家痛飲“牛尾酒”。
回答《新民報》記者提問時,沈從文結結巴巴地說:“我覺得郭先生的話不無感情用事的地方,但我對郭先生工作認為是對的,是正確的,我的心很欽佩。”典型的口服心不服,又無可奈何。沈從文這回真害怕了,心驚膽戰。一九四九年春天,許多文人來到北京,在新政權下謀差事,一些好友去拜訪沈從文,發現他神情恍惚,像變了一個人,全無舊友相逢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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