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想當別人
◆ 克羅瑟斯
這種人人想當別人的天然欲望往往正是人生當中許多細小不快的背后原因。它使社會不能組織得圓滿合理,它使人們不能各明其職和各安其位。想當別人的欲望每每引得我們去舍己學人,去操持一些嚴格來說并不屬于我們自己范圍的事務。我們所具有的才干本領,有時也確乎超溢于我們自己行業與職務的狹小范圍之外。每個人都可能認為他自己是才過其位,大才小用,因而他時時刻刻都在做著那神學家們所常說的“額外余功”。
一個態度認真的女傭人是決不滿足于僅僅做幾件人家吩咐她去干的事的。她身上還有著使用不完的剩余精力。她希望成為一位家庭方面的改革家。于是她遂來到她那徒有其名的主人的書桌面前,對之進行了一番徹底的改革。一切文件材料完全依照她的整潔觀點重新作了歸置。她那位主人回來后見到了他那亂慣了的地方已經面目全非整齊得要命時,他簡直成了日夜夢想復辟的反動分子。
一位秉性嚴肅的市街鐵道公司經理是決不滿足于在運送乘客時,僅僅盡到使他們感到價廉舒適這一簡單責任的。他的志愿是要發揮一般道德促進會宣講人的那種職能。于是,正當一位受載的乘客正在皮帶扳手下面被弄得東倒西歪站立不穩時,他卻抓緊機會給他讀上一篇東西,勸告他要發揮基督徒的美德。遇事不可與人相爭,等等。
一個人進了一家理發店,目的不過為去刮刮胡子。但是他所遇到的卻是那理發師的一番雄心壯志。這位技藝高超的理發師是決不滿足于僅僅對人類幸福作這點卑微貢獻的。他堅決認定,他的顧客除此之外還另須洗頭、修指、按摩,在熱毛巾下面發汗,在電風扇下面降溫,并在這一切進行期間,他的皮鞋還必須再上油重擦。
你難道對有些人在被迫接受許多他們并不需要的服務時所表現的那種絕大忍耐不曾感覺過驚異嗎?他們之所以接受,不過為了不傷一些愿意額外多干的服務人員的感情罷了。你也許注意過臥車上一些乘客在他們站起身來接受人家給刷衣服時臉上的那種堅忍表情。十有八九是他并不想讓人去刷的。他寧可讓塵土留在他的衣服上,也不愿被迫去忍受這個。但是他明白他不能太使別人失望。這乃是整個旅行儀式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是它的正式祭典之前所必不可少的。
人人想當別人這種思想也是造成許多藝術家與文人學士好出現越軌現象的重要原因。我們的畫家、劇作家、音樂家、詩人以及小說作者也正如上面說過的女傭人、鐵路經理與服務員那樣,在這點上犯著同一毛病。他們總是希望“以盡可能多的方式為盡可能多的人們做盡可能多的工作”。他們對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常常感到厭煩,而喜歡去嘗試種種新奇的結合。于是他們遂不斷把事情攪亂。一種藝術的實踐者總是企圖去制造另一種藝術才能制造的那種效果。
于是有的音樂家一心想當畫家,想使其操琴的方式有如揮動畫筆。他硬要我們去欣賞他為我們所奏出的落日奇景。而畫家則想當音樂家,他要畫出交響音樂;并常會因為一般凡人之耳聽不出他圖畫中的音樂而深感掃興,因為那畫里的色彩不是明明在互相咆哮喧呶著嗎?另一位畫家則想當建筑師,其構圖造型的方式活像他是在砌磚鋪石。他的畫作倒很像一件磚瓦工,但可惜在一般人的眼中卻不像圖畫。再如一位散文作家散文寫得厭倦了,因而想當當詩人。于是他遂在分行與大寫之后,繼續照寫他的散文不誤。
再如觀劇。你帶著你那簡單的莎士比亞式的觀念走進劇院,以為劇院主要就是演戲。但是你的劇作家卻要當病理學家。于是你發現你將自己身陷診所,陰森可怖。你本來是來此尋點輕松舒散,但是你這位不入流的人士卻誤入了這等場所。因此你便非得坐觀到終場不可。至于你有你的苦衷這點并不成其為應得著豁免的理由。
又如你拿起一部小說來看,指望著它會是一篇什么故事。殊不料你的小說家卻另有他的一番見解。他要充任你的精神顧問。他要對你的心智有所建樹,他要對你的基本思想加以整頓,他要對你的靈魂進行按摩,他要對你的周身進行掃除。他要對你進行所有這一切,盡管你并不想讓他給你作什么掃除或調整。你不愿意讓他動你這顆心。真的,你自己也只有這么一顆可憐的心,你在你自己的工作上還離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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