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參加拍賣會,看見一幅茅盾書法立軸,清癯入骨,秀氣里藏不住傲骨,儒雅得仿佛柳公權附體給董其昌了,或者歐陽修附體給楊凝式了。茅盾晚年和老朋友在信上閑聊,說他的字不成什么體,瘦金看過,未學,少年時代臨過董美人碑,后來亂寫,老了手抖,目力又衰弱,“寫字如騰云,殊可笑也”。老先生謙卑矜持,不顯山露水。
印象中,茅盾給不少雜志題過刊名,一律精瘦精瘦的樣子,筋道,有鋼絲氣。字很瀟灑,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有功夫,比書法家多了文人氣書卷氣風雅氣。徐調孚說:“茅盾書法好,寫稿雖然清楚,字并不好,瘦削瑣小,筆畫常不齊全,排字一走神會排錯。”我倒是愿意做一回茅盾文稿的排字工,苦點累點沒關系,寫在原稿紙上的筆墨養心養眼也怡人。
上次出去開會,偶遇茅盾任職《人民文學》時期的同事。老人家八十多歲,談起茅盾來,贊不絕口,開口沈先生如何如何,閉口沈先生如何如何。說茅盾為人隨和,去他家里,要多隨便有多隨便。說沈先生脾氣好極了,永遠溫文爾雅,放手讓他們去組稿、編輯,關心雜志社小同志的生活。說沈先生的手稿啊,清清爽爽,改字用筆涂掉然后畫一根線牽著替換的內容,像穿了西服打了領帶一樣漂亮雅致……這些我信。
茅盾,原名沈雁冰。
茅盾作品看了很多,小說里,真要說,一些短篇比《子夜》要好。偶爾翻翻他的《春蠶》《秋收》《寒冬》,一筆一畫勾畫悲傷,怎么爬都爬不起來的描寫太深刻,讀得人心中浮現一縷縷心酸。
有年在舊書攤買到兩本茅盾的文學評論集,熬夜讀完,他的如椽大筆,大開大合,讓人心懷敬意。蕭紅《呼蘭河傳》,書前有茅盾先生一九四六年八月寫的序,有識見有性情有體溫。茅盾詩意地評價《呼蘭河傳》藝術成就:“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結論性的定評,很準確,很恰當。近人文章里很少能看見結論,更不要說定評。王顧左右,東拉西扯,客客氣氣,幾乎成了當下的文風。過去不是這樣,茅盾先生的文學評論,槍挑膿瘡處很多,需要一針見血的,絕不點到為止。一來是文風性情使然,二來也是見識問題。
一九三二年,陽翰笙小說《地泉》三部曲再版,特意請茅盾寫序。茅盾事先就說,你的《地泉》是用革命的文學公式寫成的,要寫我就毫不留情地批評它:“《地泉》在描寫人物時用了臉譜主義手法,在結構和故事情節上出現了公式化現象,在語言上用標語口號式的言辭來表達感情。因此,從整個作品來講,《地泉》是不很成功的,甚至是失敗的。”
民國很多作家寫文章,敢下結論。現在人之所以不敢下結論,主要還是怕獻丑。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幾十個字交代一本書,所謂藝高人膽大,評《三國演義》如此論述:“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關羽,特多好語,義勇之概,時時如見矣。”這樣的才氣這樣的膽氣這樣的語氣讓人神往。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商務印書館的《小說月報》改版,開始發表新文藝作品,茅盾是主編。他執掌后的《小說月報》,成為新文藝最大陣營之一。
茅盾一生條理分明:做人第一,讀書第二,寫作是游藝,從來沒有顛倒過。他當編輯,體貼作者,籠絡了一批優秀作家,在文壇上地位高、人緣好。
一九四五年,茅盾五十大壽,重慶《新華日報》為其祝壽,文化界由郭沫若、老舍、葉圣陶、洪深、陳白塵、巴金等十四人發起,聲勢浩大,成為四十年代最重要的文壇大事之一。各路英雄人馬紛紛寫文章祝壽祝福,情形如《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夜宴,與《隋唐演義》各路好漢給秦瓊母親做壽有一比。
看《子夜》,就知道人家多么了解上海社會,對金融市場尤其熟悉。當年《良友》雜志想要介紹上海證券交易所,編輯請茅盾操刀,他一口答應,很快寫出一篇香粉弄華商交易所的素描文章,經紀、散戶都寫活了。
前些時候準備重讀《子夜》,幾乎讀不下去。有報紙副刊編輯老友罵我,說那是中國現代第一部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瞿秋白都稱贊。瞿秋白稱贊我知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口味趣味,讀小說是閑事雅事樂事,給自己找不快我不干。
但我知道茅盾的功力,也知道《子夜》了不起。書中人物飽滿,構架宏大,開篇知大手筆,心理描寫糅合著諸多細節,讓人感嘆時代變遷,人情冷漠。茅盾單用一年的起落,道盡中國百年風雨飄搖。
三十歲后,巴金、老舍、趙樹理的很多小說都讀不下去了。他們的創作談、回憶錄倒經常翻翻,翻出滄桑也翻出很多陳舊故事陳舊人物,也不乏舊文人趣味,跟他們穿長衫的照片一樣斯文。
茅盾去世,巴金寫悼念文章,懷念之意且不去說,憶舊之情也不去說,一些小細節、小場景有意思: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抗戰爆發,文藝刊物停刊,《文學》《中流》《譯文》《文叢》等四份雜志聯合創辦《吶喊》周報,我們在黎烈文家商談,公推茅盾同志擔任這份小刊物的編輯。刊物出了兩期被租界巡捕房查禁,改名《烽火》繼續出下去,我們按時把稿子送到茅盾同志家里。不久他離開上海,由我接替他的工作。我才發現他看過采用的每篇稿件都用紅筆批改得清清楚楚,而且不讓一個筆畫難辨的字留下來。
據說茅盾記憶力不錯。一九二六年的一天下午,開明書店老板章錫琛請茅盾、鄭振鐸、夏丏尊及周予同等人吃飯。酒至半酣,章錫琛對茅盾說:“聽說你會背《紅樓夢》,來一段怎么樣?”鄭振鐸拿過書來點回目,茅盾隨點隨背,一口氣背了半個多小時,一字不差。但我總感覺這一類筆墨多是小說家言,可以聊充飯桌茶樓間的談資,不能當真。
茅盾的散文底色太紅,格調上不如巴金、老舍,但氣息夠足,常常有抑制不住的情感,力量巨大,一腔絕望又充滿希望地滾滾而來。茅盾的小品文,《白楊禮贊》之類不論,不少篇章寫得搖曳多情,讀來口舌生香。茅盾的很多小品文有魯迅《野草》的風格,只是雋永不及,激情有余,損了文格。
茅盾舊體詩寫得不壞,手頭一冊上海古籍版的《茅盾詩詞集》,精裝本,豎排版,天地開闊,紅色的八行箋里印著古典一脈的春風楊柳,雖嫌做作,但氣度清華疏曠,雅致又風流。茅盾那批老民國,偶然寫點舊詩詞,格調不低,說白了還是舊學底子好。
上一篇:胡適
下一篇:郁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