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若論參宰羅馬,弼政希臘,訓王波斯,則遙遠而富且貴,于我更似浮云。
——木心《遺狂篇》
明天又明天
時而昂奮
時而消沉
明天又明天
回想往日平靜
如澄碧長空
把事業的無色風箏
奔跑著引高送遠
如今手執風箏的牽線
抬頭只見你的容儀
——木心《廿一日》
容儀
秋日。午飯后。陽光大熱。兩人一路閑逛,走過文具店,穿過路口到了博物館。朋友說他見過木心。
哦?
一九八〇年前后,去上海姨夫家玩。汾陽路上,工藝美術所旁,普希金雕像“文革”時被砸了,還沒重建。迎面一個中年人,跨步如飛,穿風衣,太招眼了。那時候,上海街頭也不見多少好看的衣服。姨夫和他打招呼,喊老孫。木心姓孫吧。
對,原名孫璞,璞玉的璞。
那眼神真不一般,如一道光射過來。你看,幾十年了,還記得。
見過不少照片,眼睛瞳瞳,目光炯炯啊。你們說過話嗎?
說了幾句,后來又見過。問我讀什么書,家是哪里的。
嗯。
姨夫和他熟,說他是怪人,讀了很多書。
怪人?唔。姨夫呢?
早些年去世了。
哦……
上車,一陣溫熱、短暫的沉默。話題轉向了別處。
照片上中年的木心我見過,戴禮帽,眉眼略藏在陰影里,目光堅毅,一臉決然,嘴唇抿得緊緊的。照片里的木心,直到晚年,眼睛依舊是透亮的。只不過,除了透亮,眼神亦慈亦悲。
木心的模樣,真是俊俏,瀟灑風流豐神俊朗。相貌好不如氣質好,氣質好不如風度好,木心是相貌氣質風度樣樣皆好。木心的相貌有名士氣,又難得不見絲毫輕狂。名士一輕狂,總覺得是擺出樣子來憤世嫉俗。可不可以這么說,容顏是木心的另一本藝術冊頁。木心留存的相片很多,越老越好看,像古玉杯盤,光彩溢出。
木心不同時期的照片有不同風采,少年時候清秀,青年時候敏感,中年時候儒雅,老年時候斯文,黑白分明,清清爽爽。有幀一九四六年的照片,木心穿學生裝,戴白手套,斜站著,身邊兩位穿長袍的男子也頗不俗,但沒有十九歲木心的那一份置之度外。這照片初次給木心看,他完全不能辨認。第二天認識了:“噫!……是我呢!神氣得很呢!”
木心的照片,越到老越隨便家常,但他那張臉卻不一般,骨相清峻,兩眼到老不昏潰。哪怕最后幾個月,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那眼睛兀自黑漆漆一點。木心說唯有極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木心老年的相貌有仙風道骨的智慧,目光逼人,眼里有智者之光。
紀錄片中的木心拄拐,緩緩走在大雪中的小園里。輕松,瀟灑,袖子一揮仿佛看得到他手上卷著一冊線裝書臨風低吟的神情,那時候他是臥東懷西之堂的主人。拄拐的木心,失了過去所無的步履,多了過去所無的分量。
《紅樓夢》里,元春送賈母的禮單即有沉香拐拄。拐杖,實則杖要高過人頭,累了可以扶一扶它,拐只可以拄。過去鄉下有不少人用拐,多是苦竹或者雜木做成的。
木心舊照,有雪地留影。紀錄片中大雪紛紛,木心穿一身黑色的大衣,老得艷亮照人。寒空中的雪,靜而優美,凝聚著冷冷的力,是木心其人,也是木心之文。
百年以來,那么多作家畫家,魯迅、胡適、周作人、齊白石、于右任、林語堂諸賢都有好相貌,木心也和他們一樣。中年的木心,英氣勃勃,到了老年,英氣收斂了,透出極圓融的慧氣,讓人覺得大人物畢竟是大人物,有說不清的東西在里邊。好容儀也是一個人的境界,好容儀是一個人的文章。文章是紙上的容儀,容儀是地上的文章。
文章
木心把文章當文章來寫,《文學回憶錄》里涉及學問,也是為文為藝者的自說自話,有一點俏皮在里邊,那俏皮立意甚誠。
《文學回憶錄》是智者之書,眼界高,得意不忘形。中國文學是木心的餐具,歐洲文學是主食,美洲文學是蔬菜,日本文學是點心,其他的文學是肉食。一個人讀了那么多書,而且打通了那些關節。前人栽樹,后人乘蔭。木心有句話對我寫作有警示:
如果司馬遷不全持孔丘立場,而用李耳的宇宙觀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記》這才真正偉大。
《文學回憶錄》有流水湯湯光影粼粼的好,一來是那一段歷史的別裁,二則是個人的別裁。說的都是文事藝事,寫出來也字字都是自己,樣樣稔熟于心。木心像一只飛在文學藝術星空的大鳥,對一切都平視甚至俯視。
沈從文八十歲生日,汪曾祺寫詩賀壽,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流寓海外的諸多作家,大多如扁舟浮于浪間起伏無定,寫出的文章,為懷舊,為衣食,為消遣。木心的文章沒有懷舊氣,沒有衣食氣,也不見多少閑氣。木心為美和藝術寫作,著書老去為抒情也是有的。
木心的文章越細屑越好,他不寫長篇最可惜。常做木心長篇的假設,龍門大佛石質換了玉質。
木心的小說,開門關門,衣食住行,男人女人,寫出人生光亮的明滅。唯其家常,方才感人。我們現在寫小說,多少作家最不會家常,最不懂世道人心。張愛玲筆下許多精彩的描寫更多的是需要與眾不同的感受力并非觀察力,木心的感受與眾不同,所以才有木心。
木心的文章是經營出來的,胸中有丘壑,字字句句生香活色,別人不容易學得來。他的天才性發展得很好,盡管晚熟,畢竟熟了。木心的文章初看是出水芙蓉,再看則煙波浩渺。每每讀他的書,如逛園子,弄不清從哪里進門的,又如何穿徑過橋走回廊到初始。像是醒來憶夢,一部分清楚,一部分恍恍惚惚。
讀木心有時候仿佛夢游,有時候仿佛洗澡。夢游時若有若無,進入人生幻境。洗澡,春夏秋冬都是痛快事。當然,不喜歡洗澡的人例外。
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一個俗世的老貴族,又風趣,又誠懇,又尖銳,又敦厚。偶爾化身李商隱詩中的襄王,這一點很難得。中國人的思想大抵是道家的儒家的,樂不思蜀,活在當下,文章失卻了一份美麗。如果木心不是受了一點佛教影響尼采影響,文章里恐怕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面。
一些人的文學沒有價值,一些人的文學只有價值,木心的文學有文學的價值或者說是有價值的文學。這么說,玄虛了,木心的文學在文學價值之外。
木心的文學我最喜歡《童年隨之而去》。
童年隨之而去
木心有中國古典的審美,有西方古典的修養,又有現今的思考。一方面把現代融入傳統,另一方面將西方的技巧融入漢字的表達。木心作品現實感與歷史性兼具,文學性與思想性兼具,意識流也是中國式的。他寫出了那么富于想象的文本,寫滿了敏感、玄思、哀愁、內斂、悲憫,這是一般作家所沒有的。盡管木心作品沒有《紅樓夢》的氣勢,深刻性也不及魯迅,但他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獨特以及彌漫的一層霧氣貫穿了神性,是旁人無以類比的。
《童年隨之而去》是小說是散文,是自然生長的文學,仿佛春天的竹筍,眼看著一夜之間躥高了許多。
沒有多余的話,開頭兩句全然罩住文章的意思。
孩子的知識圈,應是該懂的懂,不該懂的不懂,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兒時,那是該懂的不懂,不該懂的卻懂了些,這就弄出許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脫的困惑來。
不滿十歲,我已知“寺”“廟”“院”“殿”“觀”“宮”“庵”的分別。當我隨著我母親和一大串姑媽舅媽姨媽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時,山腳下的玄壇殿我沒說什么。半山的三清觀也沒說什么。
前一句跌宕自喜,后一句收回來了。蕩得開,收得緊,最后一句滴水不漏。
將近山頂的睡獅庵我問了:
“就是這里啊?”
“是啰,我們到了!”挑擔領路的腳夫說。
我問母親:
“是叫尼姑做道場啊?”
母親說:
“不噢,這里的當家和尚是個大法師,這一帶八十二個大小寺廟都是他領的呢。”
我更詫異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獅庵!”
母親也愣了,繼而曼聲說:
“大概,總是……搬過來的吧。”
庵門也平常,一入內,氣象十分恢宏:頭山門,二山門,大雄寶殿,齋堂,禪房,客舍,儼然一座尊榮古剎,我目不暇給,忘了“庵”字之謎。
且行且話,文字清涼如清水緩緩潤過沙灘,自有一番韻味。褪去才氣的鋒芒,以對白開始走向內心。不說拉長聲音,而用“曼聲”,“曼聲”二字勾出母親面目。
我家素不佞佛,母親是為了祭祖要焚“疏頭”,才來山上做佛事。“疏頭”者現在我能解釋為大型經懺“水陸道場”的書面總結,或說幽冥之國通用的高額支票、贖罪券。陽間出錢,陰世受惠——眾多和尚誦經叩禮,布置十分華麗,程序更是繁縟得如同一場連本大戲。于是燈燭輝煌,香煙繚繞,梵音不輟,卜晝卜夜地進行下去,說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圓滿。
當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鮮有趣,七天后就生煩厭,山已玩夠,素齋吃得望而生畏,那關在庵后山洞里的瘋僧也逗膩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對話久了,來點議論。對話是點心,議論是蔬菜。我們吃飯,常常是吃菜,講究的飯更是吃菜。
我天天吵著要回家,終于母親說:
“也快了,到接‘疏頭’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葷、踢球、放風箏,憂的是駝背老和尚來關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個木盤,手要洗得特別清爽,捧著,靜等主持道場的法師念“疏頭”——我發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總要一支香煙工夫。”
“什么香煙?”
“喏,金鼠牌,美麗牌。”
還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長的。我忽然一笑,那傳話的駝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麗牌的。
議論多了,開始對話。“跪在大殿里捧個木盤”云云,有孩子的呆頭呆腦與不厭其煩。金鼠牌,美麗牌,都是舊日風物。懷舊氣不知不覺間有了,懷舊只能點到為止,多了文章太陳,少了文章太新。
接“疏頭”的難關挨過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煙工夫。進睡獅庵以來,我從不跪拜。所以捧著紅木盤屈膝在袈裟經幡叢里,渾身發癢,心想,為了那些不認識的祖宗,要我來受這個罪,真冤。然而我對站在右邊的和尚的吟誦發生了興趣。
又是孩子話。孩子話讓文章多了喜氣。好作家有兩顆心:一顆童心,一顆詩心。好的作家給人的突出感覺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復雜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一些復雜的思想問題哲學問題文學問題,在世俗層面上很是天真。
“……唉吉江省立桐桑縣清風鄉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噯啊唉押,唉噯……”
我又暗笑了,原來那大大的黃紙折成的“疏頭”上,竟寫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關送“疏頭”的?還是有關收“疏頭”的?真的有陰間?陰間也有緯度嗎……因為胡思亂想,就不覺到了終局,人一站直,立刻舒暢,手捧裝在大信封里蓋有巨印的“疏頭”,奔回來向母親交差。我得意地說:
“這疏頭上還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縣清風鄉二十四度,是寄給閻羅王收的。”
沒想到圍著母親的那群姑媽舅媽姨媽大事調侃:
“哎喲!十歲的孩子已經聽得懂和尚念經了,將來不得了啊!”
“舉人老爺的得意門生嘛!”
“看來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廟里的總當家。”
母親笑道:
“這點原也該懂,省縣鄉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經她們一說,倒使我不服,除了省縣鄉,我還能分得清寺廟院殿觀宮庵呢。
通過姑媽舅媽姨媽們的對話反觀我心我相。對話如繁花亂開,繁花好看正好在亂上,這一段也好看在亂上。
回家啰!
松弛一下,疏可走馬,下面開始密不透風。
腳夫們挑的挑,掮的掮,我跟著一群穿紅著綠珠光寶氣的女眷走出山門時,回望了一眼——睡獅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這樣大的庵呢?這些人都不問問。
家庭教師是前清中舉的飽學鴻儒,我卻是塊亂點頭的頑石,一味敷衍度日。背書,作對子,還混得過,私底下只想翻稗書。那時代,尤其是我家吧,“禁書”的范圍之廣,連唐詩宋詞也不準上桌,說:“還早。”所以一本《歷代名窯釋》中的兩句“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我就覺得清新有味道,瑯瑯上口。某日對著案頭一只青瓷水盂,不覺漏了嘴,老夫子竟聽見了,訓道:“哪里來的歪詩,以后不可吟風弄月,喪志的呢!”一肚皮悶瞀的怨氣,這個暗躉躉的書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寫個“逃”,怎么個逃法呢,一點策略也沒有。呆視著水漬干失,心里有一種酸麻麻的快感。
書房的桌上用水寫“逃”,課堂的桌上以刀刻“早”。這一篇文章是木心的舊事重提。魯迅的《朝花夕拾》原名《舊事重提》。
我怕作文章,出來的題是“大勇與小勇論”“蘇秦以連橫說秦惠王而秦王不納論”。現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纏足一樣,硬要把小孩的腦子纏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湊,湊一陣,算算字數,再湊,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寬起來,湊到將近兩百,“輕舟已過萬重山”。等到卷子發回,朱筆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紅”,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災樂禍,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題自家做,我去其惡評謄錄一遍,備著母親查看——母親閱畢,微笑道:“也虧你胡謅得還通順,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親指為“胡謅”,沒有警句。
輕舟已過萬重山,人面桃花相映紅,雖是文字游戲,中有心緒。
滿船的人興奮地等待解纜起篙,我忽然想著了睡獅庵中的一只碗!
兒童心性,才會想起碗。碗之一事,文章的線頭又拽回到過去。好文章是迂回的,一覽無余少了回味。
在家里,每個人的茶具飯具都是專備的,弄錯了,那就不飲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還是認定了茶杯和飯碗,茶杯上畫的是與我年齡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歡。那飯碗卻有來歷——我不愿吃齋,老法師特意贈我一只名窯的小盂,青藍得十分可愛,盛來的飯,似乎變得可口了。母親說:
“畢竟老法師道行高,摸得著孫行者的脾氣。”
我又誦起:“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母親說:
“對的,是越窯,這只叫盌,這只色澤特別好,也只有大當家和尚才拿得出這樣的寶貝,小心摔破了。”
這里有《紅樓夢》對白的韻味。
每次餐畢,我自去泉邊洗凈,藏好。臨走的那晚,我用棉紙包了,放在枕邊。不料清晨被催起后頭昏昏地盡呆看眾人忙碌,忘記將那碗放進箱籠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這船要起篙的當兒,驀地想起:
“碗!”
“什么?”母親不知所云。
“那飯碗,越窯盌。”
“你放在哪里?”
“枕頭邊!”
母親素知凡是我想著什么東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辦法是那東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買,同樣的!”
“買不到!不會一樣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無二。
“怎么辦呢,再上去拿。”母親的意思是:難道不開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去泉邊洗凈,藏好。臨走的那晚,我用棉紙包了,放在枕邊。輕輕的,用“藏”字、“包”字,見惜物之情。
我走過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纜的樹樁上,低頭凝視河水。
小時候有了心思,我也低頭凝視河水。很多兒童有了心思,多好低頭做凝視狀。
滿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顧,繼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無人上岸來勸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親才能使我離開樹樁。母親沒有說什么,輕聲吩咐一個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襖三腳兩步飛過跳板,上山了。
文章之錦繡以樸素之筆寫來,錦繡在三腳兩步飛過跳板,樸素亦在三腳兩步飛過跳板。
杜鵑花,山里叫“映山紅”,是紅的多,也有白的,開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這樣動作著。
“蜜汁沁舌”,能讀出兒童心里之急不可待。“沁舌”二字味厚。平白無奇的一句話,因為“沁”字,文氣放蕩了。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梁簡文帝蕭綱說的。周作人《文章的放蕩》云:“文人里邊我最佩服這行謹重而言放蕩的,雖非圣人,亦君子也”。
船里的吱吱喳喳漸息,各自找樂子,下棋、戲牌、嗑瓜子,有的開了和尚所賜的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搖搖手。這河灘有的是好玩的東西,五色小石卵,黛綠的螺螄,青灰而透明的小蝦……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這么長的時間。
河灘好玩的東西,五色小石卵,黛綠的螺螄,青灰而透明的小蝦沖淡不了山上的碗。
鷓鴣在遠處一聲聲叫。夜里下過雨。
是那年輕的船夫的嗓音——來啰……來啰……可是不見人影。
鷓鴣叫,雨聲,船夫的嗓音,都是聲音,聲聲入耳,天地萬物來了。
他走的是另一條小徑,兩手空空地奔近來,我感到不祥——碗沒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兩手空空,奔,皆船夫之心。
他憨笑著伸手入懷,從斜搭而系腰帶的棉襖里,掏出那只盌,棉紙濕了破了,他臉上倒沒有汗——我雙手接過,謝了他。捧著,走過跳板……
棉紙濕了破了,他臉上倒沒有汗。這是小說家的觀察。一段動態的文字,寫得極靜。更靜的筆墨跟著來了:
一陣搖晃,漸聞櫓聲欸乃,碧波像大匹軟緞,蕩漾舒展,船頭的水聲,船梢搖櫓者的斷續語聲,顯得異樣地寧適。我不愿進艙去,獨自靠前舷而坐。夜間是下過大雨,還聽到雷聲。兩岸山色蒼翠,水里的倒影鮮活閃裊,迎面的風又暖又涼,母親為什么不來。
“母親為什么不來”,如此漾開一筆,仿佛晨風吹散竹葉。不止是文學意味了,還有情味,更有人的心理。
河面漸寬,山也平下來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來,可以潑得遠些——一脫手,碗飛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著水,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浮著,氽著,向船后漸遠漸遠……
望著望不見的東西——醒不過來了。
對母親怎說……那船夫。
醒不過來了,心里還想著“對母親怎說……那船夫”。這是文字的人情之美。
母親出艙來,端著一碟印糕艾餃。
我告訴了她。
“有人會撈得的,就是沉了,將來有人會撈起來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進艙來喝熱茶……這種事以后多著呢。”
最后一句很輕很輕,什么意思?
用兒童的眼光寫。非得加上“什么意思”不可。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可怕的預言,我的一生中,確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越窯的盌,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脫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從兒童視線里回來,以老人心態落墨,命運感出來了。不是聲色靈肉的史詩,態濃意遲輕輕一點,多少人事沉浮。
我過去說過。木心的散文仿佛一支大羊毫毛筆蘸滿濃墨寫出的草書,其語言像正午陽光下的樹影,斑斑駁駁。讀木心散文,得會意。不會意,摸不進門。木心的詩歌是黑白木刻,有莊嚴感,讀得出肅穆。木心的小說是工筆畫長卷,是可以把玩的。
那時,那浮氽的盌,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結尾一句淡淡的喟嘆,不繞梁,余味不絕。
余味不絕
木心的手帖,出入中西,拈出一個又一個短章,片言折獄,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有一流見識。那些短句子里潛伏著隱秘的典故,慢點讀,才覺得大有余味。木心對事物的感覺,描述與見解,那些聯想、想象、比喻,讓人驚奇之后,有頓悟的快感與會心的一笑。
木心的手帖有文本之美,解與不解,似與不似,好文章從來如此。說得出好的就不是好文章。好文章簡直來自天外,木心讓文字之獸飛翔了。
每每有人讓推薦一本木心作品,我總說《素履之往》。
余味不絕的還有木心的書法。
書法
如果對木心的審美趣味做些關注,不可忽略他的書法。木心書法,是才情之書,是隨意之法,散散松松里盡是法度,如滿天星斗,似秋江半月,更像一個人坐在八仙桌旁飲茶。
木心的墨跡,包括部分手稿,在不經意間書寫出內心,有自負有內斂,舉重若輕,厚思以輕靈出之,不折不扣,條理分明,不拘不泥,一筆帶過,悲憫之心含而不發,在個性氣質的流露上絕無障礙。我見到的幾幅都可以作他的心跡看,有時會稍嫌用筆輕了些,卻又覺得輕些好,輕輕道出的是他內心的寂寞。
木心的字,兩字概之,曰:斯文。
在一朋友家見過幾封木心信札,有豎寫的,有橫寫的,一律繁體字,筆跡古奧敦厚,能感受到書寫者的剛與柔,錄下其中一款,以為紀念:
多謝賜茶
欣慰奚如
余志茶
獨鐘清清
亟盼來信
以解懸念
懸念
木心作為一個知識人,處在社會的動蕩中,身上有許多交叉小徑,每一條都能讓他自己迷失,木心偏偏沒有迷失。這是木心的懸念。
木心的家鄉在長江以南,相對于黃河流域文化而言,處在一個旁觀者、邊緣者的文化位置上。這點造就了特殊的文化立場與文化視角,他的作品,能讀出非常明確的清醒,即便是寫猶豫彷徨也是澄澈的。
懸念解開。
“文革”期間,木心身陷囹圄。很多年之后,憶及往昔,老人說,當時覺得許多人都跟著我一起下去,托爾斯泰,莎士比亞他們都跟我下地獄。
懸念解開。
解開
木心之繩索綁縛過我,時間的鑰匙解開了。
我反對模仿,但木心又的確影響了我。把影響拆開說,似乎更好——影是日影,響是響箭,木心是一支飛在日影中的響箭,射不到我了。但他的日影照耀了我,給我溫暖,他開弓的響箭之聲猶在耳邊,讓我知道藝術永存。
論年齡,成長環境,木心算民國人物,但寫作蘊涵銜接了西方文明深處的年輪,不論思想,還是手法。
木心去世很多年了,這些年我經常想起他——如果三十歲的胡竹峰能見見八十歲的老人家。
老人家
經常有人問木心屬于什么家,詩家、散文家、小說家、畫家、學問家?當下有木心這樣的詩家、散文家、小說家、畫家、學問家嗎?不知道,我總是回答說老人家。不愿意把木心臉譜化。“代”和“群”不重要,為什么要將木心劃進一個群體?群體已經太多了,讓人家在一旁抽煙喝茶吧。
沒有和木心風格相近的作家,起碼目前沒看到。魯迅一分,周作人五錢,紅樓夢半場,金瓶梅二枝,老莊兩瓣,京劇昆曲評彈各一本,李白杜甫蘇東坡張岱二兩,水墨一方,八大與金農三點,約等于木心。這是過去的話,其實還有半場《神曲》,一抹尼采,兩卷《圣經》,三曲歌德,四枚雨果……
在我眼里,木心是一個把散文當散文來寫,把詩歌當詩歌來寫,把小說當小說來寫的人。木心的文學不是當下的文學,他用一己之力渡過了時間之河。文學視野和版圖像一座神廟,木心是游客,手握煙斗,東看看,西走走。游客是不需要位置的,就好像你我去廟里,看看木刻的羅漢,看看鍍金的佛陀,看看石雕的菩薩,我們不會想要坐到那個位置上去。
我心中的木心應該不是木心,是非木心,另一個木心。羞澀、熱情、怯懦、勇敢,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木心是莊子文章中的北冥之魚,是蘇子文章中的清風徐來,是張岱文章中的繁華落盡,是魯迅文章中的花言巧語,是巴黎圣母院的鐘聲,是哈代筆下的露,是川端康成筆下的雪……
木心應該是一個非常好強爭勝的人,拼命讀書,寫了那么多作品,希望名滿天下,也愿意躲進小樓。他了不起的地方是讓文學回歸到文學,認識到人生之大限,青春難葆,天命不可強求,只有化為藝術才能長存。
木心的思想,一是風風火火走向世界的物質性渴望,類似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一是清清爽爽走向內心的精神性追求,類似尼采所說的“日神精神”。走向世界,故追求成功。走向內心,故期望超越。木心這個人,釋道儒都懂,一言難盡。
木心寫作這么多年,通過文字讓自己變得大無畏與無所謂了。一個人大無畏容易,一個人無所謂也容易,大無畏中無所謂,無所謂中大無畏不容易,這是木心的稟賦。木心是燦爛的,神當歸其位。他的一套文集擺在我書架上,奉若大賢。
附錄
陳若曦的疑惑
二〇一六年秋日訪臺,文訊雜志社的封德屏先生熱情周到,接待晚宴上張羅了一幫臺北作家與大陸同行交流,陳若曦前輩的席卡挨著我。陳先生的書讀過幾本,偶遇真人,過去書中的人事紛紛走出來了。陳先生七十八歲,眼神依舊很亮,站在那里,腰桿直直的,舉止是老民國的樣子。
陳若曦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移居美國,八十年代初遇木心。談及創作,木心先生憑空神游,依著智識想象,寫游歷文學。陳先生不贊同,覺得太輕佻,從此不看木心一字,這是老民國的認真,也是讀書人的心性。
木心是莊子筆下的大鵬,陳若曦一片儒生心性,一九六六年奔赴大陸,友朋多有挽留,仍執意越海而來,顛沛數年。這是老派人的桑梓情深,年輕人不懂。木心先生一九八二年去紐約,二〇〇六年回烏鎮定居,自稱是一個紹興希臘人,起居地堂號為臥東懷西之堂。到底是詩人,天馬行空慣了,肉身錮不住性靈之翼。
木心的文章好,好在御風而行。陳若曦的文章也好,清清白白,又爽口又干脆。一個是天上的神馬,一個是地上的脫兔。陳先生的疑惑自有道理,木心先生文成一體,顧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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