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凈草原
這是七月里明媚的一天,接連幾個好天氣后,這天的天氣格外明媚。一大清早,天空澄澈空明,霞光和煦,沒有如火般的灼熱,柔和的光芒沐浴大地。太陽——不是旱季特有的那種刺眼的火紅色,也不是暴雨前熒熒的深紫色,而是一種明亮而溫和的暖暖的顏色,徐徐地從一條狹長的云后浮出,新鮮地閃耀,光芒融進了紫丁香色的云層中。云朵纖細的金邊,像一條發(fā)著光的小蛇,其光芒猶如拋光的銀子般耀眼。忽然,舞動的光線突然清晰了,于是耀眼的,歡快的,絢爛的朝陽飛也似的升了起來。
到了正午,高高的天空就常常會出現(xiàn)許多云團,金灰色的,包裹在銀白色的邊際線里。它們軟綿綿地呆在天空,好似茫茫碧波中的島嶼,四周圍繞著極其澄澈的深藍色水流,而云朵,則在其間一動也不動。在天空的更遠處,云朵們相互靠近,這時它們之間的深藍色天空已經看不見了,但它們本身的顏色也就跟那片蔚藍一樣,浸透了光和熱,融為一體。遠在天際的地平線,帶有一點淡紫色,一整天都沒有變幻過,綿延向兩邊。整個天幕,沒有聚集黑壓的云層,只是有些地方透出淺藍色的光線,這是淅淅瀝瀝灑下的小雨。
晚上,云朵都消失了。它們中最后剩下的幾朵,黑乎乎的像是不明狀態(tài)的煙霧,一條一條地橫在天空,映著下落的夕陽透出一種粉紅色。在夕陽落下的地方,寧靜如它初升時一般,一道深紅色的光輝久久地映在漸漸黑暗大地的邊緣,溫潤地閃著光。黃昏,星星嵌在夜空中,小心翼翼地閃著光,像極了捧在手中的那團燭火。在這樣的日子里,大地的一切色澤都柔和起來,明亮但不耀眼,萬物像被加入了一種名叫溫存的動人物質。在這樣的日子里,天氣有時會熱得厲害,走在田野的小斜坡上甚至會有身處蒸籠的感覺,但一陣微風就可以把積郁的悶熱吹走,同樣也微微揚起了打著旋兒的塵土,這的確是持久好天氣的一個征兆。塵土沿著大道飄蕩,越過田野,像一小列白色縱隊般游移著。潔凈干燥的空氣中有著苦艾,割斷的黑麥和蕎麥混雜起來的氣味,甚至在天黑前的一小時還感覺不到一絲濕氣。這個天氣給農人們帶來了收獲的喜悅……
有一次我也碰上這種好天氣,我去圖拉省契倫縣打松雞。一會兒工夫,便搞到了不少野味,裝在包里,滿滿的,把我的肩膀壓得生疼。過了一會兒,晚霞的余光褪去,取而代之的蕭索陰影開始凝聚,散布在雖然亮著但已無暖意的空氣中——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決意回家去。我快步走過一片悠長的小樹林,爬上一座山丘。意外的是,我沒有看到預想中那片熟悉的、右邊是橡樹林、遠處是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而是一個不同的、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的地方。
一個狹小的山谷正在我的腳下向遠方延展,正對著我的是一排厚密的山楊樹形成的樹墻。我站著,茫然不知所措起來,四處張望……暗暗心想:“唉呀,我肯定是走錯了地方,我向右走,走過頭了?!蔽乙贿咉@異于自己竟然能把路走錯,一邊快速走下了山谷。一到山腳,一股黏糊糊的霧氣立馬包圍了我,像是掉進了個充滿濕氣的地窖一樣,渾身不舒適。山腳下那些厚葉片的草都被露水打濕了,白得像是一塊平整的桌布一樣,無論誰走上去都會莫名地滋生出一種恐懼感。我立馬調轉方向,沿著山楊樹林左邊拐向另一個方向。蝙蝠在靜謐的白楊樹林子上空盤旋,給昏暗的夜空增添神秘的氣氛,一只遲歸的小鷂鷹輕快地劃過天空,徑直回到了巢穴?!昂茫灰乙恢弊叩侥莻€拐角,我肯定就可以找到路了,只是走了一英里的冤枉路!”我心里想著。
最后我終于走到了樹林子的邊緣,可還是沒有路可以走。眼前只有高高低低的灌木和野草,一大片雜草叢生的土地朝更遠更廣的地方延伸,再往遠處看,是一片遼闊無邊的荒野。我不得不再一次停下?!芭?,這是哪兒呢?”我開始絞盡腦汁地思索我究竟是怎么走到這個地方的……“啊,這里肯定是帕拉欣灌木叢?!蔽胰滩蛔〈蠼衅饋?,“肯定是!那么那兒就是辛杰耶夫樹林。我是怎么過來的呢?走了這么遠啊……太奇怪了!我現(xiàn)在還是走右邊的路回去吧!”
我轉向右邊,穿過灌木叢。這時,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完全黑了,黑得一如暴風雨前壓抑的情形。夜色中的濕氣從四面騰起,又一起撒下。我沿著一條野草叢生的小路走著,一邊謹慎地關注著眼前的情況。一會兒,四周完全變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并且靜謐地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偶爾傳出的鵪鶉的啼鳴。一只不知名的小夜鳥拍打著柔弱的翅膀,輕聲從低空飛過,差點兒就撞著我,驚慌失措地躲進了灌木叢里。我走了很長一段路,終于走出了灌木叢,又沿著田邊圍起的樹籬向前走。而現(xiàn)在,我已經完全不能看清遠處的物體了,四周的原野蒼茫一片,地平線以上,是無盡的黑色夜幕,那黑色似乎在一大團一大團地向我靠近。圍繞著我的陰冷空氣里,只有我的腳步聲沉悶地響起。天空又開始漸漸變藍,一種夜的深藍色,有星光閃爍其中。
原來,剛才那個讓我認為是樹林子的地方竟然是一個黑色的圓形小坡?!鞍?,那我現(xiàn)在又是在哪呢?”我冒出了這樣的疑問,這已經是我第三次站在某處無所適從。我看著我的英國黃斑花狗迪安卡,企圖從它那找著解決問題的方法,因為在所有四條腿走路的動物中,它是最聰明的一只了。但是這只最聰明的家伙除了對我晃了晃尾巴,眨了眨疲憊的眼睛以外,就再也沒有給我任何建設性的意見。我覺得作為主人,在它面前有點丟人,于是便狂奔向前,好像是忽然找著路一樣。繞過這個圓形的小坡,我到了一塊淺淺的洼地。
一種奇異的感受瞬間占據了我的頭腦。這塊洼地外形簡直是一個標準的大鐵鍋,四周向內傾斜,底部站著幾塊巨大的白色石頭——看起來像是偷偷匯集起來在商議什么。四下一片漆黑死寂,冷漠而沒有活力的夜幕懸在上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幾只小型的野獸在石林間輕聲叫喚。我趕忙跑上了圓形小坡,雖然我依然抱著一絲希望,但此時此刻我已經確定自己是徹底地迷路了。周圍景物的輪廓都淹沒在茫茫夜色里,分辨不清,我只好放棄嘗試,默默地在黑暗中直行,不知道前方的路會把我?guī)ツ睦铩?/p>
我拖著腿,就這樣費力地走了半小時,望著眼前迷蒙的景象,忽然感覺自己似乎從未到過如此荒蕪的地方,放眼不見一縷光亮,細聽不聞一絲人聲。一個又一個的山丘,一片又一片的田野,無邊無際的。一叢叢的灌木好似從地底冒出來一樣,直直地戳到我的鼻子底下。我一邊繼續(xù)走,一邊想著能在某個地方躺下,等到天亮了再繼續(xù),走著走著,我忽然走到了一眼望不到底的恐怖的懸崖邊上。
我趕忙縮回我懸在空中的腿,透過昏暗的夜霧,我隱約看到懸崖底下是一片廣闊的平地。一條長長的河水繞著平地流淌,靜靜地圍了它半圈,蜿蜒流向遠方,整條河面上波光粼粼,泛著金屬質感的光。我所在的這座山岡,就像一幅貫通天地的巨幕,陰森森的輪廓映著青黑色的天。在我正下方,有一處被懸崖和河流圍起來的平地,像一面灰暗冷漠的鏡子。在山岡陡峭的斜坡下,兩堆離得很近的篝火燃燒著,散發(fā)出紅色的火光,冒出迷離的煙霧。幾個人圍著篝火坐著,身后映出長長的影子,有一個卷發(fā)的小腦袋時不時地被火光照映出清晰的輪廓。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眼下的這塊平原,就是我們這里有名的白凈草原。但知道這些也沒用,我現(xiàn)在已經不可能回得了家了,別說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更別說我的腿累得像灌了鉛一樣。于是我打算到懸崖下的草地上,烤一烤火,在太陽升起前就暫且跟那些人們——我猜想大概是牲口販子——過上一夜。我很順利地向下滑,來到了草地旁,當我最后抓住的幾根枝條還沒放開時,幾只邋遢的白色大狗就兇惡地朝我吠叫起來。一個孩子清脆的說話聲音從篝火邊傳來,還有兩三個男孩立刻利索地站了起來。他們對我喊話,我一一作了回答,接著他們就向我跑來,并趕走了那兩只對我的迪安卡非常有興趣的狗。后來,我們一起在篝火旁坐了下來。
聊了一陣以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幾個跟牲口販子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其實他們只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農人的孩子,在這里放牧。在這樣炎熱的夏天里,農人們常常會在夜里把馬兒放出來吃草,因為白天有蒼蠅飛蟲,擾人清靜,所以在黃昏期間放出馬兒,一到黎明時分再把它們趕回去——這可是這些孩子們最喜歡做的活兒了。
他們都不戴帽子,有幾個年長的孩子身著古舊的老皮革袍子,跨上那幾匹最好的馬兒馳騁在平地上,其他小孩兒就在一旁尖叫吶喊,大聲歡笑,揮動著手臂,高興地一蹦老高。飛馳的馬兒揚起了塵土,又輕又細如同一片黃色的云,踢踏作響的馬蹄聲漸行漸遠,馬兒挺起耳朵,盡情狂奔著。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馬,尾巴撒向空中,四條腿有節(jié)奏地交替著,周圍的草物跟鬃毛合成一色。
我跟那群孩子們說,我迷路了,所以希望可以跟他們一起坐一會兒。他們問我從哪里來,我如實回答了,又隨便聊了幾句。我在一叢葉子已經快被牲口吃光的灌木旁躺了下來,開始向周圍望去。周圍的景色實在是太美了,像一幅色彩繽紛的畫:在篝火旁,一圈金紅色的光暈在搖曳,似乎隨時都會被無盡的黑幕所吞噬;火焰時不時地竄出橘紅色的光芒,跳出光暈圍成的小圈之外;火舌靈敏的撩撥著干枯的柳枝,又迅速地消失不見;細長的陰影偶爾會撲向火焰,跟焰火共舞一小會兒。此時此刻的情景,真是一場黑暗與光明的爭斗。
有時候,火光不那么旺了,光暈也縮小了些。在光線不能觸及到的黑暗里,忽然會探出一個馬頭,有條紋的或是全白的臉,一邊瞪著好奇的眼睛看著我們,一邊快速咀嚼著青草,忽然又把頭縮回去,一下子就不見了。只能聽到它們繼續(xù)吃草和噴響鼻的聲音。從那圈僅有的光圈中很難分辨出黑暗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所有近在咫尺的,似乎被一道巨大的黑幕隔開了,只有遙遠的群山和森林映出模糊不清的昏暗輪廓,遠遠地懸在地平線以上。
此時的天空一片遼闊,無云,深遠,充滿神秘的威嚴。周圍的氣氛讓人覺得似乎有一種甜蜜的氣息靠近心臟,吸進一口俄羅斯夏夜里特有的氣息,芳香沁入心脾,心曠神怡。四周靜悄悄一片,只有偶爾的,在靠近河的地方,會忽然有一條大魚躍出水面,水花灑下激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岸邊的蘆葦隨著漸近的水波飄蕩,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還有兩堆篝火熱烈地噼啪作響。
這些男孩兒們圍著篝火坐著,剛才兩只急切地想要吃掉我的狗如今也坐在一旁,就算是過了這么長時間了,它們還是不肯向我低頭,只是半睜著迷離的眼睛,望向篝火,每隔一段時間就帶著一種自尊心受傷的情緒向我嚎叫,一開始只是低聲的咕嚕,接著是又尖又細的的輕叫,聲音里充滿了一種不滿的抱怨。圍著篝火的一共有五個男孩兒,他們分別是:費佳,帕夫盧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亞。這些名字都是我聽他們聊天的時候提及的,下面我就來給大家介紹一下他們。
首先是費佳,他看起來差不多有十四歲,是他們中間年紀最大的一個。他長得很好,相貌秀氣,鼻子眼睛長得精致小巧,淺色自然卷的頭發(fā),忽閃的眼睛里總是洋溢著開心隨和的笑意,總而言之,從外貌來看,他一定家境很好,不是非得到白凈草原來干活,只是隨便郊游一下而已。他穿著一件色澤華麗的襯衫,有亮黃色的緄邊,外面披了一件新的短大衣,幾乎就要從他窄窄的肩膀上滑下來。一把小梳子掛在他藍色的皮帶上。他腳上的那雙靴子,微微地伸到了小腿以上。這雙靴子絕對是按照他的尺碼定制的,而絕不是他父親穿剩下了的。
第二個孩子,名叫帕夫盧沙,頂著亂糟糟的黑色頭發(fā),眼珠是灰色的,臉上的顴骨寬寬的,臉色蒼白,兩頰有些許雀斑,嘴很大但是嘴形很好看,他的腦袋生得很大,俗話說來就是一個“啤酒鍋”。總體來講,這個孩子就是方方正正而且略顯笨拙。毋庸置疑,他不屬于那種長得好看的男孩兒,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他。他非常正直而且有話直說,聲音剛勁有力。他只穿了最一般的麻布襯衣,褲子上還打著補丁,穿著相當樸素。第三個孩子叫伊柳沙,實在是個無聊的孩子,長了一張長臉,鷹鉤鼻子,眼睛總是一副看不清東西的樣子,臉上充滿了一種無奈又焦躁的局促感。他總是緊緊閉著嘴巴不說話,愁眉緊鎖,半睜著眼睛——那是因為怕強光照射。他的亞麻色頭發(fā)幾乎是快要接近全白了,在帽檐壓得很低的額頭下面露出幾綹,他自己還不停地捋耳朵兩旁的頭發(fā)。他穿著新的樹皮鞋和護腿,一根麻繩在他腰間繞了三圈,束緊了他黑色的工作服。他跟帕夫盧沙看起來都不滿十二歲。第四個孩子大約十歲,名叫科斯佳,他的眼睛里總是閃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憂愁,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整個臉又小又瘦,長著雀斑,尖尖的下巴就像一只小松鼠一樣,嘴巴很小,但那對濕潤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閃著迷人的光,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它們似乎是要表達嘴巴——至少是他的嘴巴——不能表達的東西。他長得很小,一副羸弱的樣子,穿得也不大體面。最后一個孩子,名叫瓦尼亞,我一開始都沒有注意到他,他蜷縮著身子躺在草地上,蓋著一塊方形的毯子,一動也不動,只是偶爾把頭探出來一點,這個男孩兒最多也就七歲大。
我就躺在一棵灌木的下面,看著這些孩子們。一個小鐵鍋懸掛在篝火上,里面煮著幾個馬鈴薯。帕夫盧沙跪在一旁照看爐火,把一片木頭探進鍋子里攪著。費佳躺在地上,一手支著頭,另一只手撫著衣服的下擺。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邊,強迫癥似的不斷眨著眼睛。科斯佳沮喪地歪著頭,眼睛望向遙遠的地方。瓦尼亞還是一動不動地睡在毯子下面。我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男孩子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始聊開了。起先,他們閑聊了一些事情,比如說明早的工作,馬兒的情況。忽然,費佳轉向伊柳沙,然后——好像這是自然而然地承接了他們以上的談話內容一樣——問他:
“那么,你當真看見過家神?”
“沒有,我沒有見過他,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伊柳沙用一種微弱而沙啞的聲音回答道,這種聲音倒是跟他的面部表情非常匹配,“不過我聽見過他的聲音,沒錯,而且不止我一個人聽見過。”
“他住在哪里?在你家里?”帕夫盧沙問道。
“住在舊的造紙作坊里?!?/p>
“你怎么知道的?你去過那個作坊?”
“我當然去過。我跟我哥哥阿夫久什卡是那里的磨紙工呀?!?/p>
“沒想到你們竟然是工人!”
“那,你聽說他是什么樣子的呢?”費佳問道。
“是這樣的,那天我跟阿夫久什卡,米赫耶夫村的費多爾、斜眼的伊萬什卡,來自紅岡的另一個伊萬什卡,還有蘇霍魯科夫家的伊萬什卡,加上另外幾個男孩,大約有十個人的樣子,這是我們的全班人馬了。那天碰巧我們得在造紙磨坊里呆上一晚上,本來說我們是不用這么做的,但是那個叫納扎羅夫的監(jiān)工,堅持要叫我們留下來。他說:‘為什么不待在這里?你們回家也是浪費時間啊孩子們,明天還有很多工作哩,別回去啦孩子們?!?/p>
“于是我們便留下了,都睡在一起,然后阿夫久什卡打開了話匣子:‘我說,伙計們,要是家神來了,我們該怎么辦呢?’他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聽見有人在我們腦袋上方走著,我們當時是躺在下面,他就在樓上,在水輪的邊上,走來走去。我們細細聽去,他不停地走,踩著腳下的地板吱呀作響,然后他就從我們正上方走了過去。就在這時,忽然開始滴水,一滴一滴一滴的,水輪被吱吱呀呀地帶動著轉了起來,可是水宮的閘門之前一直都是關著的。我們在想是誰打開了閘門,讓水流出來呢?但水輪轉了沒幾下就停止了。接著我們又聽到他走向了那扇門,然后開始下樓梯。他步伐很穩(wěn)健,不急不躁,木頭梯子又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沒一會兒,他就走到了我們房間門口,然后就站著沒有動。我們等啊等啊,忽然一下,門就自己開了。我們很害怕,向門縫看,可是什么東西也沒有……忽然我們又聽到一個水桶里的濾紙用的網格開始動個不停,一次又一次上上下下的,好像有一個人在拖著它漂洗一樣,洗完以后又放回了原位。后來,又有一只桶,從掛著它的釘子上被取下來,接著又被掛了上去。忽然,就像是有人站在門口似的,從門口那傳來了咳嗽和哽咽的聲音,像綿羊的叫聲一般響亮。我們嚇得一個緊緊挨著另外一個,縮成一團……那晚我們真是被嚇得半死!”
“我說,”帕夫盧沙喃喃地說,“他咳嗽干嘛?”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們房間太潮濕了?!?/p>
他們都沉默了一小會兒。
“那好吧,土豆燒好了嗎?”費佳問。
帕夫盧沙用棍子戳一戳它們。
“沒好呢,還是生的……你們聽,天吶,好大的水花!”他補充道,把頭轉向小河的方向,“肯定是梭魚……快看,有流星!”
“我說伙伴們,我跟你說件事情,有一次我父親跟我說啊……”科斯佳用一種尖細的聲音說道。
“我們聽著呢?!辟M佳鼓勵他說下去。
“你們應該都知道鎮(zhèn)上住的那個叫加夫里拉的木匠吧?”
“對啊,我們知道有這么個人。”
“你們知道他為什么一直這么傷感,從來不說話嗎?你們知道嗎?我告訴你們原因。我聽我老爹說,有一回他為了采堅果去了森林,然后就迷路了。他沒有停下,繼續(xù)向前走啊走啊。哎呀,鬼知道他去了哪兒。他繼續(xù)走啊走啊,伙計們,這可不妙了呀!他已經無路可走了,而且夜已深,他獨自一個人在外,于是便就近找了一棵樹順著樹干坐了下來,想著‘等到天亮了再說吧’。坐下不多久,他就開始打瞌睡了。剛剛睡著沒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頭一看,一個人都沒有。于是他就繼續(xù)睡覺,可是,他又一次聽到有人喊他。他一次又一次抬頭張望,終于看到在他前方的樹枝上坐著一個魚人,在呼喚著他。那個魚人一邊在樹枝上晃來晃去,一邊哈哈大笑……當時月光很明亮,超級明亮,亮得幾乎照亮了平原上所有的東西?;镉媯儯銈兿胂耄敃r魚人就明明白白地坐在樹枝上,身上還像魚鱗一樣反著白色的光。魚人喊他的名字,不停地大笑著,還招手叫他過去?!?/p>
“加夫里拉站了起來,正要向魚人走過去,但是呢,伙計們,這肯定是上帝顯靈在幫他的忙——他像這樣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但是,連畫個十字都太難啦。他自言自語說道:‘啊,我的手怎么動不了,僵硬得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呃!那個可怕的女巫……所以,一旦他畫完十字,伙計們,那個魚人忽然就不笑了,反而開始哭了起來。沒錯,哭起來了,她一邊哭,一邊用長長的頭發(fā)擦著淚水。她的頭發(fā)是綠色的,就像是某種亞麻植物一樣。加夫里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最后,他竟然開始向她提起了問題?!銥槭裁匆弈??’魚人回答說:‘你本不應該畫十字的,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快樂地度過一生?,F(xiàn)在看來不行了,所以我哭了,我從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傷。但是我不會獨自悲傷的,我要你跟我一起,從心底感到深深的悲傷直到你生命的盡頭?!缓笏阆Я?。伙計們,接著加夫里拉就忽然找到了走出森林的路……從那以后,他就一直一副傷感的樣子的,就像你們一直看到的那樣?!?/p>
“?。 辟M佳在一小段沉默以后忽然叫道,“但是樹林子里一個邪惡的生靈怎么可能玷污基督徒的靈魂呢,而且他也沒有按她所說的做呀?”
“算了吧,加夫里拉自己也說,那個魚人的聲音又尖銳又悲哀,就像一只癩蛤蟆一樣?!笨扑辜颜f道。
“這是你爸爸親口告訴你的嗎?”費佳繼續(xù)問。
“是的,當時我正躺在高板床上,我聽得清清楚楚?!?/p>
“這可奇了怪了,為什么他要這么悲傷呢?但我覺得吧,那個魚人肯定喜歡他,因為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p>
“是啊,她肯定喜歡他!”伊柳沙忽然插進來,“我敢肯定,但是她只不過想要一直玩弄他到死,她就是想這樣。這些魚人盡干這種事情。”
“這里附近肯定也有魚人,我覺得?!辟M佳說道。
“沒有,這里是完全敞開的空間。不過有點倒是符合魚人出沒,這里臨河。”科斯佳說。
他們都不說話了。忽然,從遠方傳來一陣拖得長長的,嘹亮而悲哀的聲音,這種聲音難以名狀,不知從何而來。一聲聲,打破深沉的寂靜,升騰到半空,在空氣中回蕩搖曳,漸行漸遠,最后消失。仔細聽一下呢,好像是什么都沒有,但還有回音在繚繞。似乎是有個人,站在地平線的邊沿,持續(xù)地哭喊,悠長的,一聲一聲的,余音回響在心頭;又像是有人躲在林子里,用尖銳無比的笑聲回應著他,河面上飄過一陣低低的嘶嘶聲。那群男孩們向四周看了看,微微地縮了縮身子。
“基督與我們同在!”伊柳沙小聲說。
“哎,你們這群窩囊廢!”帕夫盧沙大叫起來,“你們怕什么呀?來來來,土豆燒好了?!?/p>
于是他們都圍到鐵鍋旁,開始吃冒著熱氣的土豆,只有瓦尼亞繼續(xù)躺著一動不動。
“喂,你不過來嗎?”帕夫盧沙問。
但是瓦尼亞還是縮在他的毯子下。鍋子很快就見底了。
“伙計們,不久前在我們瓦爾納維奇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你們都聽說了嗎?”伊柳沙說。
“在大壩附近?”費佳問。
“對對,在那個已經坍塌的大壩附近。那個地方經常鬧鬼,一直鬧鬼的地方啊,四周都沒有什么別的建筑,周圍全是洼地啊,峽谷什么的,洼地里還有蛇出沒?!?/p>
“好吧,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情了,跟我說說吧。”
“事情是這樣的,費佳,你可能不知道,從前有一個淹死的人埋在這里,他淹死在河底很久很久了。那時候河水還是很深的,但是他那個墳還是看得見的,雖然只是勉強看得見。大概能看見這么點兒——一個小土堆。幾天前,管家把獵人葉爾莫萊叫到跟前,對他說,‘你去趟郵局吧,葉爾莫萊?!~爾莫萊經常替我們跑郵局,他養(yǎng)的狗全部都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們只要跟著葉爾莫萊,就活不長,所以事實上它們都跟不了葉爾莫萊多久,但他是一個極其出色的獵人,每個人都非常喜歡他。葉爾莫萊就去了郵局,在鎮(zhèn)里呆了一小段時間,騎馬回來的時候有點迷迷糊糊了。當時正是夜晚,夜色撩人,月光照耀著大地……葉爾莫萊騎著馬走過了大壩,那是他的必經之路。就這樣,他繼續(xù)走著,忽然看到在那個淹死人的墳旁,有一只漂亮的小羊在跑來跑去,長得白白的,毛發(fā)卷曲。于是葉爾莫萊想著,‘嗯,我把它捉回去吧?!谑撬铝笋R,把小羊抱在懷里。但是那只小羊好像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非常溫順。于是葉爾莫萊又坐回到自己的馬鞍上,但是馬卻不安起來,不停地噴氣,甩頭。他不住地對馬說‘吁……吁……’抱著小羊繼續(xù)上路了。他把小羊安置在前面,看著它,然而那只羊竟然也直直地回頭看他,就像是這樣。葉爾莫萊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我好像記不得了,但是我好像以前也被這么看過似的?!牵€是默默地開始撫摸起羊的卷毛,一邊還嘟囔著:‘咩咩咩,咩咩咩!’忽然,這只羊露出牙齒,也對他說‘咩咩咩,咩咩咩!’”
伊柳沙話音未落,兩只狗忽然站了起來,發(fā)神經一樣瘋狂地吠叫起來,然后飛也似的沖進了漆黑一片的夜里。這幾個孩子也都緊張得不行,瓦尼亞一下子從毯子下蹦了起來,帕夫盧沙則呼喊著追逐那兩只狗去了。狗兒的聲音越來越遠了。馬群受到驚嚇,發(fā)出了驚恐的叫聲。帕夫盧沙在遠處高聲地命令著狗:“格雷!甲蟲!……”過了一會兒,兩只狗就不叫了,帕夫盧沙的聲音卻依舊在遠處依稀可辨……又過了一會兒,這些孩子們都神經緊繃,不住地東張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一樣……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帕夫盧沙騎著一匹馬停在了篝火旁。他抓住馬鬃敏捷地跳了下來,兩只狗也出現(xiàn)在光線里。它們倆雙雙坐下,紅紅的舌頭伸在外面。
“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孩子們問。
“沒事,”帕夫盧沙一邊向馬招招手,一邊說道,“狗聞到了什么東西吧,我覺得有可能是狼?!彼f著這些,神色平靜地深深吸著氣。
聽到這里,我不禁對帕夫盧沙刮目相看,此時此刻的他顯得特別英俊。原本平凡的臉,因為劇烈的運動顯得神采飛揚,充滿著剛毅和無所畏懼的氣概。在這樣的黑夜里,他竟然赤手空拳,毫不猶豫地沖進了林子里獨自面對狼群?!罢媸怯赂业暮⒆影?!”我看著他,心里這么想著。
“那你看見狼了嗎?”科斯佳渾身發(fā)抖地詢問。
“這種地方狼總是很多的?!迸练虮R沙說,“但只有在冬天的時候,這些狼才會對人有威脅。”
他又坐回到篝火旁,手搭在其中一只狗毛茸茸的頭上。這個舉動惹得那家伙激動極了,得意而又驕傲地望著帕夫盧沙,一動不動。
瓦尼亞又躺到了毯子下面。
“伊柳沙,你講述的故事實在太恐怖了!”費佳開口說道,他的職責——作為一個好人家的公子哥兒——就是引導大家談話的內容(他很少說話,顯然是不想降低自己高貴的身份)?!八詣偛拍承┬皭旱撵`魂在狗面前晃悠,惹得它們吠叫不已……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那地方鬧鬼啦!”
“你說瓦爾納維奇?我也覺得那地方鬧鬼呀!他們不止一次跟我說,以前那個老爺經常在那兒出沒,他其實早就死啦!那個鬼穿著一件長擺外套,一邊悲切地呻吟,一邊低著頭像是在找什么東西。有一次,特羅菲梅齊爺爺碰到他,便問他:‘伊萬·伊凡內奇老爺,你在究竟在地上找什么呀?’”
“他竟然敢這么問?”費佳表示很驚奇。
“是的,就是這么問的。”
“好吧,看來我以后得改叫特羅菲梅齊爺爺為勇敢的爺爺……那,鬼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用一種渾厚的聲音說:‘我在找一種可以切斷一切的草?!裁??伊萬·伊凡內奇老爺,你想要一種可以切斷一切的草?’‘墳里的鎖太重啦,太重啦,我要出去,特羅菲梅齊,我要出去,出去……’”
“我的天吶!”費佳說道,“我敢說,他生前肯定過得不怎么樣??!”
“這太神奇了!”科斯佳說,“我以為只有在萬圣節(jié)的時候,大家才可以看見死人的靈魂?!?/p>
“我們隨時都可能見鬼?!币亮臣尤肓苏勗?。而從他那句話我發(fā)覺,他比其他在座的孩子們更加懂得這些鄉(xiāng)間的風俗人情。
“但是在萬圣節(jié)的時候,你也可以看見在這一年中死去的活人。只需要坐在教堂的走廊里,目不轉睛地盯住路面就行了。它們會沿著馬路走向你,這些人就是在今年里即將要死去的人。比如說,去年的時候,我就看見烏麗亞娜這么做的?!?/p>
“那,她當時有沒有看見什么人呢?”科斯佳問了一句。
“當然有啦,一開始她坐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什么人也聽不見任何動靜……只有一只狗不知在哪個角落哀嚎不止,就像這樣……忽然她抬起頭:一個男孩正沿著馬路走過來,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她看著他,原來就是伊萬什卡·費得索伊夫。”
“那個在春天死了的人?”費佳問。
“對,就是他,雖然他當時埋頭走著,但是烏麗亞娜還是能認識他呀。過了一會兒,她又看見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女人向她走來。她盯著那女人看呀看呀……啊,上帝?。 谷痪褪撬约海瑸觖悂喣缺救税?!”
“真的是她自己?這可能嗎?”費佳又問道。
“千真萬確的,我的上帝,真是她本人?!?/p>
“你怎么知道?她那時候還沒有死呢!”
“可是今年還沒有完全過去,她看著自己就這么走過,知道她自己的死期已經不遠了?!?/p>
帕夫盧沙又把幾根干木柴扔進火堆,火焰忽然竄起,立馬把新加的幾根柴火燒成了黑色,一邊噼里啪啦地碎裂,一邊冒出濃煙,接著開始萎縮,向著燃燒著的那頭彎下了腰?;鸸忾W耀,照向四方,尤其是篝火上方的一小片天空。忽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白鴿,它直直地沖進火光里,驚恐萬分地撲打翅膀亂飛了一陣,身體全然被紅色的火光包裹,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這是什么,帕夫盧沙?”科斯佳問,“會不會是一個要飛去天堂的靈魂?”
帕夫盧沙又把一把柴火扔進火堆。
“大概吧。”過了很久,他悠悠地說。
“帕夫盧沙,跟我們說說呢,”費佳說,“你們沙拉莫沃那地方有沒有圣兆?”
“就是白天的時候太陽不見了?有啊有啊?!?/p>
“那你們都怕嗎?”
“怕啊,不單單我們害怕呢。我們的老爺,雖然他好像能未卜先知,早早就告訴我們可能會有圣兆出現(xiàn)。但是一旦天一黑,他們說老爺自己也怕得不行咧!躲在農舍里的老女人,一見天黑了,就一把抓起撥火鐵棒,噼噼啪啪地把碟子啊,碗啊,全部打碎了?!澜缒┤绽?,誰還要吃飯呀!’于是乎,湯汁什么的就流了一地,亂七八糟的。在我們村里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圣兆都是白狼在地面作亂。白狼是會吃人的,還有吃人的飛禽,據說特里什卡在那時也會出現(xiàn)?!?/p>
“特里什卡是誰?”科斯佳問。
“嗯?你竟然不知道他?”伊柳沙來勁了,“怎么會呢,老弟,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呀,竟然不認識特里什卡?你肯定從小到大都待在你那封閉的小地方,沒見識!特里什卡可是一個大英雄,他終有一天會出現(xiàn)的,可是因為他太厲害了,所以沒有人可以見到他,也沒任何辦法跟他交流,啊,他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呀!舉個例子吧,有一次農人們手里舉著棒子想要抓住他。那時,他明明已經被困在中間,可是不知道他施了什么障眼術,他們什么都看不見啦。后來他們就分開來,他就逃了出來?!?/p>
“要是他被逮著了,就會被關進監(jiān)獄。到那時呀,他會要一小碗水,他們就給他一碗水。于是他會把水潑在地上,然后就當著大家的面消失!如果他被鐵鏈子綁起來了,只要拍拍手,鏈子就自己掉下來了。你看,這就是特里什卡,他去過很多地方,是個浪蕩分子。他會帶領那幫子異教徒們……人們拿他無可奈何……他簡直是太怪異了?!?/p>
“是啊,是啊,”帕夫盧沙繼續(xù)以深沉的語氣說,“他就是這樣的啦,于是在我們那個地方呀,人們就一直等他來。有一些老人就說,只要圣兆一出現(xiàn),特里什卡就會來,所以只要是圣兆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站在街道旁,田野里,等著看究竟會發(fā)生什么。我們那地方,你們也知道的,是個開闊的地兒。大家都在張望,忽然有一個人從鎮(zhèn)子另一邊的山上走了下來,長得特別奇怪,腦袋巨大無比……于是所有人都喊了出來:‘特里什卡來啦!不好啦,特里什卡來了!’然后便四散逃開。村長一下子就爬進水溝躲了起來;他老婆卡在門板縫里,拼了命地大叫,叫聲嚇到了院子里的狗;狗掙脫鏈條,越過柵欄,飛也似的沖進了林子里;庫濟卡的爹多羅費伊奇也藏進了燕麥地里,整個躺下來,開始像鵪鶉一樣叫起來?!f不定,那個可怕的殺人魔王會放過一只弱小的鳥兒的?!械娜硕寂碌靡〉莵砣藚s不是特里什卡,而是我們的銅匠瓦維拉,他只是把新買的水桶倒扣在了頭上。”
孩子們大笑起來,不多一會兒就又沉默了,在露天的環(huán)境下聊天,就常常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我望向莊嚴肅穆的夜空,夜已經很深了,前半夜潮濕的涼氣已經被暖烘烘的氣流所代替,還要過一段時間鳥兒才會發(fā)出第一聲鳴叫,露水才會閃耀第一縷光芒,而現(xiàn)在,夜還是籠在軟綿綿的原野上。月亮還沒有升上夜空,這段日子它總是出現(xiàn)得很晚。于是,數不盡的星星,競相閃爍,就像一齊沿著銀河奔跑??粗@夜空的景象,你隱約也會感覺到這廣袤地球的奔騰不息……忽然,一陣奇異尖利的叫聲響了起來,在河的對岸響了兩次,很像是忍著疼痛的哀嚎,不過一會兒,在遠一點的地方又響了一聲。
科斯佳顫抖了一下:“什么聲音???”
“是蒼鷺在叫?!迸练虮R沙冷靜地回答。
“蒼鷺?”科斯基學舌一般重復了一遍,“蒼鷺是什么呀,帕夫盧沙,我昨晚也聽見奇怪的叫聲了。”他說著,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你也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你昨晚聽見了什么?”
“我跟你說啊,昨晚我從石嶺出發(fā),想要到沙什基諾去的。我先是穿過了一片核桃林,然后越過一個小池塘——你知道那個池塘嗎?就是旁邊有一個深溝溝的那個——那個小小的水潭,你應該知道它的。水潭邊的蘆葦長得非常高,我走過去的時候,忽然就聽到了一聲那樣的叫聲,又悲涼又凄慘!我都快嚇死了,兄弟們,那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叫聲又是那樣幽怨。我都快嚇哭了……那究竟是怎么搞的?嗯?”
“前年夏天,護林人阿基姆遭到幾個盜賊搶劫,然后被淹死在池塘里,你聽見的,也許是他的鬼魂在哭泣吧。”帕夫盧沙說。
“哦,我的天吶!這是真的嗎?”科斯佳說著,原來那雙已經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加圓了,“幸虧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啊,不然準被嚇死了!”
“但是那兒也有很多小青蛙,”帕夫盧沙繼續(xù)說,“說不定也是這么叫的呢。”
“青蛙?不不不,絕對不可能是青蛙,肯定不是的。(這時蒼鷺又叫了一聲)呃,就是這樣的!”科斯佳不由得驚叫起來,“是林妖在尖叫!”
“林妖才不會叫呢,它們都是啞巴,”伊柳沙說,“它們只知道啪啪啪地拍手?!?/p>
“這么說,你是見過林妖的了?”費佳不無譏諷地接過了話頭。
“沒有見過,上帝保佑我,我才不想看見那玩意兒,不過我認識的一些人見過它。怎么回事呢,有一次,我們那兒一個農民就被它弄得迷了路。林妖帶著他在林子里不斷地走啊走,卻始終是在繞圈圈,根本走不出去。直到天亮的時候,那個農民才回了家?!?/p>
“也就是說,那個人見過林妖嘍?”
“對呀,他說林妖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東西,通體包裹著一層黑色的物質,就像是一棵樹一樣。人們很難分辨它的樣子。它好像是怕月光,總是離光線遠遠的,不住地瞪著巨大的眼睛向外望,還一眨一眨的……”
“呃!”費佳發(fā)出一聲怪叫,聲音還略微有些發(fā)顫,隨即又聳了聳肩,大叫一聲:“呸!”
“這樣的鬼東西怎么會活在世界上的?”帕夫盧沙問,“太不可思議了!”
“別說它壞話,小心被它聽見?!币亮痴f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
“伙計們,快看快看,”忽然瓦尼亞稚氣地大叫起來,“快看那些星星呀,像蜜蜂一樣擠在一起呢!”
他光滑的小臉蛋兒從毯子下伸了出來,用一只手托著,慢慢抬起了大眼睛。其他孩子也望向天空,看了很長很長時間。
“好吧,瓦尼亞,”費佳繼續(xù)說,“你的姐姐阿紐特卡身體還好吧?”
“好得很呢?!蓖吣醽喓鼗卮?。
“那你問問她,怎么不來看我們呢?”
“我不知道?!?/p>
“那你叫她來嘛。”
“行啊?!?/p>
“跟她說,我有禮物送給她?!?/p>
“禮物?我有份嗎?”
“有,你也有?!?/p>
瓦尼亞嘆了一口氣。
“不,我不想要禮物。你還是給她吧,她在家的時候對我們可好了。”
說完這句話,瓦尼亞又低下頭躺在了地上。帕夫盧沙站起來,把那只鐵鍋拿在了手里。
“你去哪?”費佳問他。
“到河邊打點水,我想喝水?!?/p>
兩只狗跟著他一起去了。
“小心,別掉河里去了!”伊柳沙朝著他的后背大叫。
“怎么會掉進河里?”費佳說,“他一向很謹慎的!”
“沒錯,他是一直很小心。但是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發(fā)生嘛,比如他低下身子去打水時,可能會有水妖一把抓住他,把他拖進河里。然后別人就會說是有個小孩自己掉到河里去的。可是究竟是怎么掉進去的呢?就沒人追問了……他現(xiàn)在鉆到蘆葦叢里去了?!彼熘渥屑毬犞?,這么說道。
蘆葦被分開的時候真的在“窸窣”作響,就像我們稱呼它的名字一樣。
“不過真有這事嗎?聽說那個叫阿庫麗娜的瘋子就是掉進水里以后變瘋的?!笨扑辜褑?。
“的確是這樣,她現(xiàn)在多可憐??!他們說她過去可是個大美人哩!水妖給她施了法術,它肯定沒想到人們會這么快把她救上來。在水底的時候就給她施法了?!?/p>
我以前見過阿庫麗娜幾次。她總是衣衫襤褸,瘦得嚇人,臉黑得跟煤炭一樣,眼神迷離,永遠咧著嘴笑著。她可以一連好幾個小時在馬路上走來走去,跺著腳,瘦骨嶙峋的雙手一直按住胸口,兩只腳無力地前后換來換去,像極了一頭困獸。她完全不明白別人跟她說的話,只是時不時地會咯咯咯地笑上一陣。
“但是他們說啊,”科斯佳繼續(xù)說,“阿庫麗娜是自己跳河自殺的,因為她的情人欺騙了她。”
“沒錯,是這樣的?!?/p>
“那你還記得瓦夏嗎?”科斯佳一臉悲傷地問。
“瓦夏是誰?”費佳說。
“你怎么不知道,就是那個淹死的瓦夏呀?!笨扑辜颜f,“就是在這條河里。唉,他是個好人呀,真是個好人!他的媽媽,菲克里斯塔,她是多么疼愛他啊!但是她好像早就預料到有一天河水會給瓦夏帶來厄運似的——夏天的時候,每次聽說瓦夏跟我們幾個一起去河邊洗澡,她總是會嚇得全身發(fā)抖。別人的媽媽都覺得無所謂,只是自顧自地提著水桶走過。但是菲克里斯塔會停下來,把水桶放到地上,然后朝瓦夏大叫:‘回來啊,兒子,回來啊,親愛的孩子!’沒人知道瓦夏是怎么淹死的。他在岸邊玩,他媽媽在割曬干草。忽然,她聽見一個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水下吹泡泡一樣——再一看,瓦夏的一頂帽子漂在水面上呢。你們知道,打那以后,菲克里斯塔就不大正常了:她每天都躺在瓦夏被淹死的小河旁,兄弟們,就在那條河旁邊她躺下來,然后開始唱歌。你們還記得瓦夏以前一直唱的那首歌嗎?她就在河邊一邊哭啊哭啊,一邊唱著這首歌,一邊還向老天爺訴苦?!?/p>
“帕夫盧沙回來了。”費佳說。
只見帕夫盧沙端著滿滿一鍋子的水走到了篝火旁。
“伙計們,”他頓了一頓,說道,“事情不妙啊。”
“發(fā)生什么事了?”科斯佳迫不及待地問。
“我聽到瓦夏說話了?!?/p>
聽到這句話,似乎所有人都顫抖了一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聽到瓦夏說話了?”科斯佳問。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彎腰打水呢,忽然我聽見一個人在喊我的名字,而那正是瓦夏的聲音,但是這個聲音是從水下傳來的,不停地喊‘帕夫盧沙,帕夫盧沙,過來呀,過來呀。’我跑掉了,不過水還是打回來了?!?/p>
“啊,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所有的孩子都這么說著,用手在胸口畫起了十字。
“是水妖在喊你,帕夫盧沙,”費佳說,“我們剛剛還在說到瓦夏呢!”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啊?!币亮乘伎剂艘粫海卣f。
“其實也沒什么大礙,你們不用擔心?!迸练虮R沙坐了下來,堅定地說,“就算是真的,那也沒人能逃脫得了自己的命運。”
其他孩子們都僵住了,顯然帕夫盧沙的話給了他們很大的沖擊。他們紛紛在篝火前躺下,像是要準備睡覺的樣子。
“那是什么聲音?”科斯佳忽然抬起頭,問。
帕夫盧沙側過頭,仔細聽著。
“是麻鷸在一邊飛一邊叫。”
“它們是要飛到哪里去?”
“飛到另一個地方,有人說那里是沒有嚴冬的?!?/p>
“真有這樣的地方?”
“真有。”
“很遠嗎?”
“非常非常遠,比大海還要遠?!?/p>
科斯佳嘆了一口氣,然后閉上了眼睛。
三個多小時過去了,我一直跟這些孩子們在一起。月亮終于升了起來,起先我還沒有注意到,它只是一彎小小的新月。剛剛那沒有月亮的夜空,顯得無比肅穆寂靜,而現(xiàn)在這些星星們,掛在夜幕的時間所剩不多,要不了多久,就要沉入茫茫的宇宙。周遭的一切都出奇的肅靜,所有的一切都沉沉入睡,享受著黎明前最后一點點酣暢的時光??諝饫锏南銡獯藭r也開始消散,一股濕氣似乎在蔓延……夏天的黑夜是多么短暫!……孩子們的說話聲跟篝火一樣,漸漸熄滅了。兩只狗也在打盹兒,遠處的馬群,借著昏暗的光線,我只能隱約看見它們低著頭的輪廓——它們也都睡了……而我,也漸漸陷入一種疲乏的意識空洞狀態(tài),不多一會兒,也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陣清風拂過,我睜開眼睛,天已經微亮了。東方微微泛起了魚肚白,霞光尚沒有出現(xiàn)。然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經清晰可辨。淺灰色的天空此時正越來越亮,越來越鮮紅,星星一閃一閃地發(fā)出最后昏暗的光亮,有一些已經淡得看不見了。整個大地充滿了潮濕的氣息,每一片樹葉上都掛著露珠。人聲和喧鬧聲從遠處傳來,一陣輕輕的晨風在泥土地上歡愉地飄動游蕩。我的身體興奮得輕輕打顫,以回應這完美的晨景。我迅速爬了起來,走向那群孩子們。他們躺在尚有一絲余熱的篝火旁睡得死死的,只有帕夫盧沙半抬著身子,專注地看著我。
我對他點了一點頭,便順著霧氣重重的河岸往家的方向走了。走了不到兩英里路,我周圍那沾滿露水的、遼闊的白凈草原,前方層層疊疊的綠色樹林,后面揚塵的小路和路邊閃著紅光的灌木叢,籠罩著晨霧的淡藍色河水,水里還反射著晨光,起先是粉紅色,然后是鮮紅色,接著變成了金燦燦的顏色……所有這些都開始蘇醒過來,它們開始唱歌,喧鬧,交流。四周掛滿了大顆大顆的露珠,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亮如鉆石的光芒。純潔清澈如同沐浴在清晨的清新中,遠處的鐘聲像是在歡迎我的到來。忽然,那群我剛剛分別的孩子們駕著精神抖擻的馬兒們,從我身旁疾馳而去……
可惜的是,帕夫盧沙在那年去世了。不是被淹死的,而是從馬上掉了下來。多么好的一個孩子,真是可惜??!
【導讀】
孩子和自然融合成一首最動人的詩
在詩人般的屠格涅夫的眼里,俄羅斯的大地是一幅美麗的圖畫,你瞧,那白凈草原上,清晨有的是胭紅柔和的霞光,明麗清暖的初陽,淡紫色的輕紗似的薄霧;正午是那任性泛濫的河水,散發(fā)著光和熱的云朵;傍晚是那落日斜輝中漸漸昏睡的大地;夜晚是那明燈似的悄悄在天空閃爍的太白星。在這清麗而迷人的大自然風光中,更有一群天真活潑的農家孩子。在這盛暑的夜晚,他們一邊把馬群趕到野地里吃草,一邊圍坐在曠野的篝火旁。篝火上掛著小罐,煮著馬鈴薯。他們用一個個神奇的故事送走黑夜,迎來黎明。深夜里,孩子們更是表現(xiàn)出了一種勇敢無畏,帕夫盧沙手里沒有一根棍棒,卻毫不躇躊地獨自去趕狼。他又去河里打水,分明聽到這里淹死的瓦夏似乎在水里喊他,他退了幾步,還是把水打回來了。他不怕狼,更不怕鬼。這些孩子在屠格涅夫筆下,和他周圍的大自然融為一體,成了它的一部分。他們崇拜大自然,熱愛大自然,大自然給了他們力量,給了他們勇氣。其實屠格涅夫對于大自然不僅欣賞、熱愛、敬仰、崇拜,而且,大自然在他眼中是一種偉大的力量,人的一切思想、性格、習慣、感情、本領……都是在這種力量中形成的。在白凈草原上放牧的那群可愛的孩子,他們的情緒、幻想、對周圍世界的看法,都決定于他們在其中生活、成長的大自然。這些孩子熱愛著大自然,依賴著大自然,大自然影響著他們,給他們以智慧和力量。他們天真活潑,聰明勇敢,富于想象力,對美好未來有著強烈的追求。他們陶醉在如畫的自然風光中,用稚氣的眼光觀察世界,想要解開宇宙之謎,人生之謎。他們作為農奴的后代,那幼小的心靈在渴望自由。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他們才可以讓思想任意馳騁。他們編造出了“可怕的”故事來消磨時間,編造出什么樣的故事完全取決于他們自己的性格。在這篇作品里,作者直接描繪了農家孩子詩意的內心世界、細膩的感情和棱角分明的個性。作品的重心轉移到大幅度的描寫民族性這方面來,并在俄羅斯孩子們身上挖掘出俄羅斯的民族性。作者對帕夫盧沙發(fā)自內心的贊賞,是因為他身上具有一個民族最可寶貴的性格。他剛強堅毅,英勇無畏,這正是俄羅斯的民族性格的體現(xiàn)。故事的字里行間,還洋溢著孩子們對自由和真理的追求和探索。從中,我們看到一個民族正在覺醒。通篇的敘述中,雖然沒有激奮的言辭,但讀過作品之后,讀者無不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憤怒在心底升騰。
屠格涅夫把自己的主觀態(tài)度與藝術描寫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一種富有魅力的氛圍來打動讀者,感染讀者,使讀者在白凈草原上流連忘返。文章從描寫美麗的七月天開始。這畫面上沒有特別鮮艷的色彩,一種溫存的,親切的情調占了主要地位?!耙淮笄逶?,天空澄澈空明,霞光和煦,沒有如火般的灼熱,柔和的光芒沐浴大地。太陽——不是旱季特有的那種刺眼的火紅色,也不是暴雨前熒熒的深紫色,而是一種明亮而溫和的暖暖的顏色,徐徐地從一條狹長的云后浮出,新鮮地閃耀,光芒融進了紫丁香色的云層中。云朵纖細的金邊,像一條發(fā)著光的小蛇,其光芒猶如拋光的銀子般耀眼。忽然,舞動的光線突然清晰了,于是耀眼的,歡快的,絢爛的朝陽飛也似的升了起來?!睖卮嬗H切中流露出昂揚的朝氣。如果說七月的白天給人的印象是明朗、愉快而平靜的,那么七月的夜晚,在黑暗越來越濃的籠罩下,一種神秘的,莫名的恐怖氣氛加強了,這種氣氛為讀者讀小說的基本部分——孩子們講故事的部分做了準備。屠格涅夫一方面欣賞大自然,欣賞夜景的美,欣賞那些孩子們,很感興趣地聽他們的講述;另一方面,他又在同孩子們共同體驗那不可理解的神秘的自然現(xiàn)象,由于這個緣故,風景描寫的抒情色調也復雜起來了:“從那圈僅有的光圈中很難分辨出黑暗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所有近在咫尺的,似乎被一道巨大的黑幕隔開了,只有遙遠的群山和森林映出模糊不清的昏暗輪廓,遠遠地懸在地平線以上?!痹谶@篇作品中把景物描寫,人物刻畫、抒情表達、民族精神的傳達有機地融合為一體,用幾個由黑夜里想起的可怕故事作為中心,景物描寫與抒情表達穿插其中,刻畫出活生生的、豐滿的孩子們形象,烘托出一種高度的民族精神,并借孩子之口以及作品的抒情描寫,有力地抨擊了農奴制度。我們讀著《白凈草原》,無不感受到大自然的凈化力,以及農家孩子們的純潔、稚氣的心靈的凈化力。這些農家孩子才真正稱得上是大自然的精靈,永遠純凈、新鮮的自然活力。孩子和自然在這里融合成了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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