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莊子·【附錄】·《莊子》雜說(節錄)》原文鑒賞
莊子另是一種學問,與老子同而異,與孔子異而同。今人把莊子與老子看做一樣,與孔子看做二樣,此大過也。
《莊子》全部,以內七篇為主,外篇、雜篇旨各分屬,而總不離其宗。今人誦其文,止在字法句法上著意,全不問其旨之所在,此大過也。
《莊子》末篇,歷敘道術,不與關、老并稱,而自為一家,其曰:“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此種學問,誠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者。世人乃以老、莊作一樣看,過何也?
莊子另是一種學問,當在了生死之原處見之。其曰:“游于物之所不得遁”一句,即“薪盡火傳”之說,為全部關鑰。老子所謂“長生久視”,則同而異也。孔子所謂“未知生焉知死”,則異而同也。
莊子言逍遙,言重閬,心期乎大。老子言儉、言慈、言嗇,心期乎小,是其工夫不同處。老子言:“無名天地之始”。莊子卻言“泰初有無無,有無名”,。則無名之上,尚有所自始矣,是其立論不同處。若云子夏之后,流為田子方,子方之后,流為莊周,即謂莊子與孔子同,而與老子異,亦無不可也。
莊子宗老而黜孔,人莫不以為然。但其言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辨”,何等推尊孔子。若言其宗老也,則老聃死一段,何又有“遁天倍情”之譏乎?要知著書之意,是非固別有在,難與尋章摘句者道也。
莊子只有三樣說話,寓言者,本無此人此事,從空驀撰出來。重言者,本非古人之事與言,而以其事與言屬之。卮言者,隨口而出,不論是非也。作者本如鏡花水月,種種幻相,若認為典實加以褒譏,何啻說夢。
《莊子》五十三篇,載在《漢書·藝文志》。嚴君平作《老子指歸》,所引用者,多書中不載,如“閼奕意修危言、游鳧子胥”等篇,世存其目,則此書為郭子玄刪定無疑。但外、雜兩集,尚有贗手,未經擯斥,世無明眼,以為相沿已久,不敢復道,然亦不可不辯也。
莊子生于戰國,兵刑法術之家,徒亂人國,其所云“絕圣棄知、掊斗折衡”等語,皆本于憤世嫉邪之太甚,讀者不以詞害意可也。
莊子詆訾孔子,世以為離經畔道,不知拘儒剽竊,乃離經畔道之尤者也。考書中所載孔子,不過言其問業于老氏,子貢稱夫子無常師,是不足為詆訾者也。若《盜跖》、《漁父》,乃其徒為之,所謂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亦已甚矣。
《莊子》篇中,有一語而包數義者,有反復千余言,而止發一意者,有正意少而傍意多者,有困一言而連類他及者,此俱可置勿論。惟先求其本旨,次觀其段落,又次尋其眼目,照應之所在,亦不難曉。
《莊子》有易解處,有艱澀難解處,有可作此解彼解處,俱無足疑,止玩上下文來路去路,再味其立言之意,便迎刃自解矣。
莊子學問,是和盤打算法,其議論亦用和盤打算法。讀者須知有和盤打算法。
莊子學問,有進一步法,其議論亦每用進一步法。讀者須知有進一步法。
莊子旨近老氏,人皆知之,然其中或有類于儒書。或有類于禪教,合三氏之長者,方許讀此書。
《莊子》為解不一,或以老解,或以儒解,或以禪解,究竟牽強無當,不如還以莊子解之。
莊子大旨,說外死生、輕仁義、黜聰明,詞若不殊,而具每篇立意,卻又不一當于同處而求其異;當其分處而求其合,自有得于語言文字之外。若草草讀過,便是不曾讀。
莊子用字,有與他書不同,如“怒而飛”,非喜怒之怒。“冷然善”,非善惡之善。“游心手德之和”,非和順之和。此類甚多,當具別解。
莊子命意之深處,須以淺讀之;為文之曲處,須以直解之。若一味說玄說妙,只管附會入心性里面去,便成一部野狐禪矣。今人蹈此病者,什之八九,須痛絕之。
莊子或取其文,不求其理;或詮其理,不論其文,其失一也。須知有天地來,止有此一種至理;有天地來,止有此一種至文,絕不許前人開發一字,后人摹仿一字。至其文中之理,理中之文,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
莊子似個絕不近情的人,任他賢圣帝王,矢口便罵,眼大如許。又似個最近情的人,世間里巷,家室之常,工技屠宰之末,離合悲歡之態,筆筆寫出,心細如許。
《莊子》當隨字隨句讀之,不隨字隨句讀之,則無以見全書之變化。又當將全書一氣讀之,不將全書一氣讀之,則不知隨字隨句之融洽。
《莊子》當以看地理之法讀之,欲得正龍正穴,于草蛇灰線、蛛絲馬跡處尋求,徒較量其山勢之大小,無有是處。
《莊子》當以觀貝之法讀之,正視之似白,側視以似紫,睨視之似綠,究竟俱非本色才有所見。便以為得其真,無有是處。
《莊子》當以“五經”之法讀之,使其理為布帛,菽粟日用,常行之道,不起疑異,于心則于我相親矣。
《莊子》當以傳奇之法讀之,使其論一人,寫一事,有原有季,須眉畢張,無不躍躍欲出,千載而下可想見也。(《莊子因》)
上一篇:王禹偁《黃州新建小竹樓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下一篇:《漢魏六朝散文·吳均·與宋元思書》原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