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童話《[日本] 乾富子·雪夜》鑒賞
[日本] 乾富子
細雪紛紛揚揚,下了三天三夜,覆蓋了森林、田野。萬籟俱寂的夜半時分,從信越線鐵軌延伸的地方隱約傳來貨車翻越山嶺的響聲。
一列貨車喘息著翻過山嶺,只見最后一節車廂的車窗燈火通明。那是乘務員專用車廂。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貨車在鐵軌上猛烈地晃動。
被列車驚醒的小狐貍真奈躺在深山的巖石縫里,嗚嗚地低聲抽泣著。
“行了,行了。冷了吧,餓了吧。真奈呀……”
狐貍奶奶老紺安詳地摟住了小孫女。
真奈出生在今年的二月里,是個身披優雅的深褐色毛皮的漂亮姑娘。在二月末的一個大雪天,她失去了媽媽。
為了讓真奈和她的哥哥銀之介吃飽奶,媽媽進村尋找食物,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真奈的感受中,還模模糊糊留有媽媽的溫情。
但是,自從睜開雙眼的瞬間一直與小真奈為伴的卻是將她摟在懷里的奶奶。
“奶奶,什么聲音?多冷清啊!”
在老紺的胳膊肘里,真奈止住了哭泣。
遠方列車的響聲消失在黑夜的沉寂之中。
“不,那響聲并不冷清。它是多么振奮人心哪!聽說我曾祖父在世時,列車是噴著黑煙,嗚嗚叫著翻山越嶺的。”
真奈止住了抽泣。
狐貍奶奶終于放下心來。她不忍心在寒冷陰暗的山洞里聽到孫女饑餓的哭聲。她想到了自己漫長的一生,每天都伴隨著饑餓和凄慘。
狐貍奶奶用明朗的聲音在小孫女耳邊柔聲說:
“真奈,好孩子,你要像我一樣聰明。”
……
“很久很久以前,杉澤住著爺爺和奶奶。這兩個人種了很多玉米、胡蘿卜和豆子。我們經常偷偷地去吃這些東西,惹惱了奶奶,她就在地里設下了圈套。”
真奈害怕地問:
“很嚇人吧。”
“是呀。對于愚蠢的狐貍的確可怕,可我卻不在乎。我知道,如果地里突然扔進一塊鯡魚,或者出現油炸食物,那兒肯定設了圈套。一次,我去豆子地,老遠就聞到了鯡魚的香氣,可是地面上什么都沒有,香氣發自地下。我小心翼翼地扒開了發出香氣的土,看到鯡魚就在地下的洞里。我挖呀,挖呀,從遠離奶奶挖洞的地方開始,斜著挖了下去。”
“斜著挖嗎?奶奶。”
“對,用兩只手和兩只腳,像爬坡似的往外掏土。最后,終于沒有碰到圈套,吃到了洞底的鯡魚。”
連比劃帶說的狐貍奶奶的聲音顯得那樣愉快。
“那,老奶奶氣壞了吧?”
“啊,后來我偷偷一看,奶奶雖然氣憤,卻哈哈大笑著告訴爺爺,我是如何開動腦筋,挖出了洞里的鯡魚的呢。”
真奈尚不明白何為斜著挖洞,不過,她了解到了老紺奶奶的聰明之處,感到為狐貍的智慧而忍俊不禁的老奶奶并不可怕。
真奈忘記了饑餓與寒冷,在奶奶的臂上睡去了。
細雪下個不停,半夜里又刮起了狂風。狐貍洞外,滿山的樹木吼叫到天明。
雪天過后,出現了幾日碧空,奶奶將孫女真奈帶到了洞外。
洞外令人目眩,真奈的眼睛如同被針刺了似的,趕緊瞇縫起來。
天上的太陽母親般溫暖,撫摸著真奈潔白的胸脯上的毛。
皚皚白雪之上,印著幾行大個兒的足跡。
“那是野兔的腳印,它蹦到杉樹里去啦。”
真奈懼怕那行腳印。
“奶奶,野兔很大吧?喏,腳印比我們大得多。”
“傻孩子,野兔膽小,個兒矮。雪有點兒化了,腳印也就顯得大啦。”
狐貍奶奶輕蔑地嗤了嗤鼻子。
“雪地上要留下腳印的,真奈也要小心哪。瞧,野雞打這兒飛過了,這兒留有山雀翅膀的痕跡。”
真奈欽佩地望著奶奶。她還沒有學習捕捉野兔和山雀的方法,即使看見雪上的印痕,也不能像奶奶那樣準確地加以辨別。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矮小的列車在遠方的信越線鐵軌上掠過它黑黝黝的身影。
“奶奶,半夜里常聽到這種聲音哩。”
真奈瞇起眼睛,盯住列車。
“噢,白天、晚上都要過車。”
“嚇人嗎,奶奶?”
“沒什么可怕的,就是從那發亮的路上駛過。”
真奈的眼睛閃過一線調皮的光。
“我,要去看看,在近處看那轟隆隆駛過的家伙……”
真奈眷戀那躺在奶奶胳膊上數次聽到的聲響,那打破死一般恐怖的雪夜的寂靜和孤獨的響聲……還有在那山中樹木呼嘯的間隙,隱約傳來的令人欣慰的微弱響動……
迎來四月,村里的雪終于開始融化。春天的第一場暴風吹過,天氣變暖,山里的積雪一夜間少了好多。
山路上的雪由下至上而融,小狐貍真奈不時將白凈的小腳踏入積雪下的冰也似的溪流中。
真奈已長成能獨自在洞口行走的健康的小狐貍了。
發現雪下嫩綠的忍冬,她還能帶回去送給奶奶。
一天,飛自山下村莊的松鴉給狐貍奶奶捎來了口信。
真奈的哥哥銀之介和表哥作太在鏡池畔茁壯成長著。
“自打你媽媽進了村兒,就再也沒有回來……一想到我死后真奈將無依無靠,心里甭提有多難受啦……你爸爸把銀之介放在鏡池的姑姑花兒家,讓他和姑姑的兒子作太一塊兒生活。”
奶奶急切地說著,可真奈卻沒有反應,因為她一出生便與他們兩地離別,并沒有什么感情。
她依偎著奶奶銀色的毛皮,撒嬌說:
“什么奶奶死了……不準您說這些。真奈永遠是奶奶的孩子。”
“是呀,奶奶永遠和真奈在一起。”
奶奶凝視著遠方。
奶奶俯視山下的村莊,將真奈帶到懸崖邊上。
“瞧,對面山上,池水泛著銀光,那就是我們的鏡池呀。真奈,千萬記住,你哥哥銀之介和表哥作太就住在那兒。”
這時,從鏡池前面的黑黝黝的杉樹林中傳來一陣熟悉的響聲。
轟、轟、轟、轟……
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
一列貨車從信越線的軌道上奔馳而過。
“奶奶,這車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真奈將鏡池的事兒忘在腦后問奶奶。
“那個呀,聽說從長野的善光寺來,到越后去哩。”
奶奶將小時候聽曾祖父講的情況如實傳達給小孫女。
“越后?很遠嗎?”
“不,聽說從人奶奶住的杉澤開始就屬于越后了。”
“人奶奶還種地嗎?”
“不啦。爺爺和奶奶都死了。近來,樹林和田地都變少了。”
看到真奈不安的神情,奶奶趕忙說:
“杉澤那邊兒的越后山里,還有好多好多我們能夠居住的樹林呢……”
真奈放下心來,傾聽著翻過山崗、消逝在北方的列車的響聲。
漫山遍野開滿了白星星似的辛夷花。那直接開在樹葉尚未長出的枯枝上的潔白花朵象征著春日的信息。
一天,狐貍奶奶將狐貍孫女領到村邊山溝里的一小片田野的地頭上。
“聽著,真奈,當你自己一個人去鏡池的時候,可不是以狐貍的身份去。好好記著,我教給你。”
奶奶從草叢里采來一朵怪模怪樣的紫花,插在兩只耳朵中間。然后,轉了三圈兒,變成身穿素凈的條格花紋衣服的人奶奶。
“不好了,奶奶變人了!”
真奈嚇得腿都發軟了。她聽奶奶說過,媽媽之所以沒從村里回來,是因為被村民們捉住、殺害了……
“真奈,試試,采一朵花。”
奶奶的聲音使真奈回過神來,她不情愿地尋找著。一朵暗淡的紫色怪花就開在她的腳下。
“人類當中也有像奶奶那樣不可怕的。”
真奈這樣對自己說,摘下花兒,插在兩只耳朵之間。突然,她感到周身發癢,就地轉了三圈兒,一股冷氣襲遍全身。
奶奶驚異地說:
“哎喲喲,真奈變成了可愛的小女孩兒。”
奶奶把真奈帶到地頭的小河旁。真奈一照,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奶奶,這是,可愛的女孩嗎?”
水面上映出一個身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子的身影。
真奈如同赤身裸體地立于光天化日之中,悲愴的心顫抖著。
“對了,下山進村的時候,變作女孩兒安全。這種花的名字叫耳朵型天南星,記住。”
說著,奶奶將揉皺了的怪花兒插于右耳,跺了三下右腳跟兒,又變成披著銀白色長毛的、雍容華貴的老狐貍。
真奈也立即效仿,跺了三下腳,到河邊一照,又變成長著細細的白鼻梁的活潑的小狐貍。
真奈的四條腿在河邊柔軟的土地上撒歡兒地來回跑著,為自己又變為小狐貍而慶幸。
除了辛夷花外,村里還開滿了杏花、桃花、蘋果花和梨花。
奶奶經常帶真奈來到人跡罕見的山溝里,在她的兩只耳朵之間插上各種各樣的花,教她變做小女孩兒。
用美麗的粉紅色的杏花,白色和粉色的貝殼似的蘋果花,真奈都能變做穿裙子的可愛的小姑娘。真奈已不像以前那樣討厭這種變化了。
轟、轟、轟……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在列車的最后一節乘務員車廂內,年青的乘務員山田正在與襲來的困意作戰。
與帶冷氣的普通車廂不同,晃動劇烈的列車員室極其悶熱。
山田昨天半夜里結束工作后,在北方海濱的乘務員區迷糊到清晨四點半。六點半鐘,又乘上列車,午后就能回到蘋果園旁的家啦。
“眉美看到我,還哭嗎?”
為戰勝困倦,山田眼前現出獨生女的臉龐。今年二月三日出世的獨生女兒還是個白嫩白嫩的嬰兒,抱在懷里,一股蘋果花的芳香沁人肺腑。
可女兒認生,不會笑瞇瞇地讓難得回來的父親抱的。
列車駛過妙高高原。這趟車用不著在半野車站脫鉤,為慎重起見,山田還是拿出貨車脫鉤通知單看了一遍,的確沒有發現什么。
下面就是黑姬車站了。山田朝車窗的右側望去,擠在線路兩側的群山已盡,碧綠的原野展現在眼前。
霎時,一株橙色的萱草花仿佛掠過山田的眼簾。他不禁一怔。
在稻谷掛穗的田間,有個頭戴紅草帽的小女孩兒,正朝這邊兒看。
山田的目光停留在女孩兒身上。她長著烏黑的圓眼睛,盯著列車,揮動著嬌小的右手。看樣子,像是農村的孩子,臉蛋兒紅撲撲的。
“這孩子才三歲吧?不,也許兩歲……”
山田總是整整齊齊地戴好乘務員帽和白手套。他邊和黑姬車站的副站長互敬舉手禮,邊想著剛剛看到的小女孩兒。
在這七月里的大中午,在那遠離村舍的田野,小女孩兒為什么一個人站在那里?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列車不停地奔馳著。
駛進筑有大波斯菊和金盞草花壇的古間車站,山田再次戴好帽子、手套,與副站長互致舉手禮。然而,那小女孩仍未離開他的心房。
“怪事!莫非當時我睡著了……”
年方二十七歲、細心的乘務員山田又來到豐野車站的線路上。
當他將無線電收發機拿到嘴邊,向停在前面的機車發出信號時,他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
“那一瞬間,我肯定睡著了,做了個夢。都是因為我太想念女兒眉美了。”
轟、轟、轟……轟隆……轟隆……轟隆……
列車急劇地晃動著,在兩根閃亮的軌道上掠過。
小狐貍真奈在鐵軌附近的田野里呼呼喘著粗氣。
今天早晨,真奈告訴奶奶,為尋找兄長銀之介需要下山。
從七月初起,奶奶的身體極度衰弱,美麗的銀毛大量脫落。奶奶說:“完全是由于天氣過熱……”可真奈卻放心不下。
一大早,真奈就請奶奶將小路告訴自己,朝著遠遠泛著亮光的鏡池走去。
可當她走近夏日里的鏡池一看,到處散發出人類、狗和她從未聞過的氣味,簡直無法靠近。
當真奈邊責備自己的無能,邊垂頭喪氣地走在田間杳無人煙的古老的小路上時,列車又從越后方面駛來。
那列車根本不像在山里看到的那樣渺小。那么多的大鐵箱子搖搖晃晃、轟鳴著駛去,嚇得真奈差點兒昏了過去。
不過,真奈沒有逃跑,她躲在田間聽到那轟鳴聲中仍然不乏轟隆、轟隆的節奏。
在真奈凝視著的眼睛的深處,留下了最末一節車廂中的人類的身影。
那是長有一副像奶奶那樣的長方形臉龐的、可親的人類。
在村頭,真奈將萱草花戴在頭上,變做小女孩兒,因此,鐵箱子里的那個人是不會將她當成小狐貍的。
也許,那個人用驚異的目光,緊緊盯著真奈……
黃昏時分,奶奶來到開滿白虎尾草花的崖邊,等待真奈歸山。
“噢,真奈,你平安地回來了!”
“您怎么了,奶奶?”
真奈還未恢復原形,就抱住了奶奶的兩只胳膊。
“早晨你走后,麻雀來啦。說是今年春天回赤倉山時,狐貍家請他帶來了口信,可他卻給搞忘了。”
“狐貍家?誰呀?”
“就是你今天早晨出去尋找的銀之介和作太唄。他們從春天起就扔下鏡池的窩,搬到越后山里了。”
晌午的熱氣驟然消失,淡粉色的晚霞映著鏡池的上空。
“真奈今天沒挨近鏡池是聰明的。聽說那里已經不是狐貍呆得住的地方啦。”
“我并不聰明,只是聞到一股氣味,嚇得不敢靠近而已。”
真奈將橙黃色的萱草花插于右耳畔,跺了三下腳,又變成了小狐貍。
奶奶許久沒在晚霞中欣賞與女兒一模一樣的真奈了。從七月起,她一直躺在洞里。
“我、你的媽媽都有過你這樣的時候。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都覺得害怕,可又覺得好玩兒……”
“奶奶,以后您也會有好玩兒的事兒的。”
真奈依偎著奶奶,安慰她說。可真奈并未將回來的路上與列車和人類相遇的情況說出口。
真奈為對奶奶保守秘密而微微羞愧。
八月里,水靈靈的狗尾草的紅色穗穗隨山風舞動。真奈又悄然上路了。
曾經瞭望列車飛駛的田間結出了沉甸甸的果實。夜晚,螢火蟲在稻葉中放出發青的光亮。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在那發出巨大聲響的最后一個鐵箱子里,閃著一盞孤獨的燈光,那個人的側面清晰可見。
然而,暮色中的真奈并未留意,那個人又隨車而逝了。
啊,好極了!真奈想,讓他看見就糟了。在這廣闊的田野上惟有真奈一個,在茫茫無垠的夜里唯有那個人自己。想到這兒,真奈感到一陣快慰。
九月的雨不停地下。
霧自山中來,為田野罩上一層沉重的白色面紗。
地頭田邊,開著一簇簇美不勝收的紅石蒜。
列車開過黑姬車站,進入山間林中之前,乘務員山田不由得又朝小女孩夏天站立的田間望去。
在云霧繚繞、石蒜依稀可辨的田間,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列車。
然而,由于山田惦記著將五節車皮卸在下一站——妙高高原站,竟無暇留意霧中的女孩兒。
山里,和秋風同時恢復健康的狐貍奶奶正在和真奈捕捉野老鼠、野兔。
按照人類的概念,真奈已長成十四五歲的大姑娘,無論體態、捕捉獵物全都不亞于奶奶了。
那陣子,山村里的有著三十年歷史的椈樹林、蘑菇遍地的落葉松林先后被人砍伐,蓋起座座紅、綠屋頂的房屋,美麗的大森林出現了恰似蛀蟲洞穴般的污點。繼滑雪場之后,又修起了別墅。
入冬前,小鳥飛得蹤影不見,松鼠相互敘說著冬季的寒冷,忙于儲備橡子。
真奈時常感到煩躁不安。盡管原因不明,可她不忍面對默默無言的奶奶。奶奶已不像真奈兒時那樣,講述許多的故事,而是眼巴巴地望著遠方的天空,想著心事。
“奶奶,妙高山什么時候下雪?”
真奈問坐在石縫外的奶奶。
“十月份。山里的樹統統變成紅色、黃色,山里就該下雪啦。”
奶奶立刻回答說。
夜,越來越長。
楓葉、紅葉紅似火焰,山林變得明朗、多姿。夜里的山,寒氣襲人;早晨的山,霜染葉白。
一個早晨,雪終于來訪了。那是比往年早到半個月的初雪。
奶奶哭嚎著呼喚真奈。昨夜里,真奈不見了蹤影。巖縫邊洞外的地上撒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雪面上印有一行被草屐踏過的足跡,一直延續到山下。
山下早已不住狐貍伙伴了。真奈究竟去了哪兒呢?
那是冰冷的十月末的早晨,奶奶凍得渾身發抖。此時,她最最擔憂的是自己死后,真奈將成為孤兒。她順著雪地上的草屐印走著,辨別著真奈的去處。然后,又回到洞里,觀察動靜。
砰,砰,槍聲震蕩著森林,獵犬狂叫著奔跑在主人前面。解除狩獵禁令的十一月十五日到了!
打野兔的人每天都來。
深山里,狐貍、鼬鼠的數量減少,野兔的數量增多,將村中所有小樹的樹皮啃得精光。
機敏的真奈時常代替奶奶外出。夜晚,獵人和獵狗都不進山,真奈便在此間行動。
一天晚上,乘務員山田打起了瞌睡,盡管工作時間不準睡覺。于是……
乘務員車內的鐵爐中火焰熊熊,燒紅了鐵制爐身。轟隆……轟隆……列車緩慢地在軌道上滑行,準時通過黑姬車站。
山田無意中發現,車門大開,一個小姑娘亭亭玉立。那姑娘有十來歲,藍褲子紅毛衣,看樣子不是這一帶的人。
山田欲上前問話,可腦袋和舌頭都似被麻醉了一樣,發不出聲來。
少女閃著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麻利地將車廂清掃干凈,然后打開乘務員用的黑色挎包,從山田的飯盒里取出點什么,臉上現出兩個酒窩,從車門出去了。
“做夢了!我只睡了二三分鐘嘛。”
山田用好不容易恢復了自由的嘴巴,自言自語地說。可一看鐵路上配備的大黑挎包,山田的心不由得又收緊了。挎包已被打開,妻子做的飯團只剩下四個。挎包旁整整齊齊地擺著四只生板栗。
“……”
山田戴好帽子和手套,打開了車窗。列車準時滑進妙高高原站內。
十一月,山里降下三場大雪。第三場雪自降下便未融化。今年冬天格外寒冷,連松鼠和鼴鼠都被凍跑了。
真奈邊守護著躺在巖縫里的奶奶邊想: 我們也必須早日搬往越后,趁著奶奶的身體還算可以……
奶奶的耳朵動了幾下。
“真奈,回來了?”
“哎。給您帶來了好吃的。”
真奈將飯團放到奶奶的腦袋旁邊。
“這種東西,奶奶可喜歡?”
嗅到人的氣味,奶奶不禁打了個冷戰。但她還是按捺住不安,對孫女說:
“謝謝,真奈。”
嗚——嗚——嗚,山田被等待信號的汽笛聲所驚醒。此刻已是夜半兩點多。
咣當……列車停下來,接著又起動了。
轟隆……轟隆……
黑姬站正點!再朝車門望去,山田驚愕不已。車門大開,那小姑娘走了進來。
“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請讓我們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
身穿紅毛衣的姑娘邊用黑眼睛望著山田,邊流暢地說。聽起來,她所說的話似乎為他人所授。山田正想說:“不好辦啦。”可舌頭發硬,說不出聲來。此時,車門再次打開,一位老婦人悄悄出現在姑娘身后。
老婦人怕冷似的縮著肩膀,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領中。山田僅僅看清了她埋下去的頭上的斑白的頭發。
“對不起,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你是個好人……”
十來歲的姑娘用小大人似的目光注視著山田。接著,她又以熟悉的姿勢將散亂地堆放在桌子上的小水壺和茶杯、打開的雜志收拾整齊。忽然,一張山田懷抱小女孩的照片從雜志中落了下來。
“這,是誰?”
“是,我女兒。”
山田僵硬的嘴巴好不容易松動起來。
“是嗎?你的孩子?”
那姑娘用鄉間孩子不曾有的細細的手指,久久地捏著照片端詳,卻未說出一句評價的話。山田不由得心頭火起,剛想警告她們違法乘車,到站請下去時,那老婦人開始了咳嗽。
咳——咳——看樣子十分痛苦。姑娘回過神來,扔掉照片,奔到老婦人身后,為她捶起背來。
咳——咳——咳聲不斷。姑娘的黑眼睛里涌滿了淚水。
“唉,真沒法子呀。”山田從爐上的壺里倒了一杯水,遞給老婦人。
新沏的粗茶香氣溢滿車廂。老婦人深深埋下頭,強忍著咳嗽,卻不向茶杯伸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列車駛過關山站不久,姑娘突然說:
“我們在這兒下車。再見……謝謝。”
車門大開,寒風呼嘯而入。
轟隆……轟隆……
列車以較緩慢的速度奔馳著,車廂內卻不見了兩位搭車人的身影。桌上還放著那杯沒有動過的粗茶。山田急忙跳到車門外的踏板上四下觀望。列車又恢復了高速運行,黑魆魆的空間,雪花紛紛揚揚。
二月,每天都發出大雪警報。在山田工作的信越線上的直江津和黑姬一帶,常有掃雪車出現。這是工作在雪鄉鐵路上的人們的最艱苦的季節。特快因雪而晚點,快車因雪而誤時,慢車和貨車因雪而耽擱。
在那列貨車的最后一節車廂,仍然只有山田一個。直至今日,他依然以為雪夜搭車的兩個客人是現于夢境中的……此后再未發生過什么。
二月三日是女兒的第一個生日,山田不當班,難得在家里從早呆到晚。令人欣喜的是近來女兒特別喜歡父親,很愿意讓山田抱在懷里。
嗚——嗚——嗚——嗚——
駕駛員拉響了停車的汽笛。今天的司機是具有三十五年工齡的田中師傅。
咔嚓,咔嚓。
列車停于雪中。
忽然,山田發現左側的黑暗里燈火通明。下雪天,鐵路沿線裝有油燈,可這燈火卻更加輝煌。
“事故……”
剎那間,山田看得目瞪口呆。刷刷,刷刷,細雪漫舞的林間悠悠晃來幾盞燈籠,給白雪環抱的樹下的人們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這是出嫁的行列。
一對年輕男女走在頭里,羞羞答答的新郎和新娘低著頭,跟在后面。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裝的姑娘似有十七八歲。走在最后的老婦人像是新娘的母親,打著燈籠,緊緊跟隨。
嗚,嗚,嗚,嗚——
列車朝北駛去,林中的隊列延續不斷。沐浴在金色的燈籠火光中的新娘不為列車的鳴叫聲所動,連頭都不回。
站在頭里的是銀之介和他的狐貍媳婦。真奈和新郎作太并肩而行,靜靜地踏著積雪。后面是作太的母親花狐貍、真奈的奶奶。她們抖動著銀色的毛皮,穩健地走著。
真奈沒有成為孤兒,奶奶感到無限寬慰。
沙沙、沙沙,雪中的隊列化做潔白的狐貍一行。真奈和同伴們向前走著。
……
(王敏譯)
熟悉蒲松齡筆下的媚狐、鬼狐、魅狐的讀者,依然會對日本童話《雪夜》里的狐貍形象感到新鮮,尤其是那個叫做真奈的狐貍變成的少女,更讓人憐惜和驚喜。生活在兇險莫測的山野的真奈,因為母親死在人類的村莊里,她對人類又恨又怕。這種恨和怕生動地表現在真奈向奶奶學變人的絕招的描寫中。當狐貍奶奶變成人示范給真奈看時,“真奈嚇得腿都軟了”;真奈學著奶奶的樣子,第一次變成一個身穿紫色毛衣的女孩子,“如同赤身裸體地立于光天化日之中,悲愴的心顫抖著”。恨,深藏內心;怕,溢于言表。更深邃的一筆是寫變成人的真奈重又變回狐貍時,作者這么寫道:“真奈的四條腿在河邊柔軟的土地上撒歡兒地來回跑著,為自己又變為小狐貍而慶幸。”這是一種更深刻的對人類的恨和怕: 真奈變人不是真的想成為人,純粹是為了防范和遠離人類,內心里對人類是逃避和厭惡的,所以才有了真奈變回小狐貍時的“慶幸”。這“慶幸”里,包含了真奈幾多欲說還休的恨和怕啊!
但真奈與人類的兩次近距離接觸,卻使這種恨與怕發生了轉變。
且看真奈和山田的第二次面對面接觸,真是平靜中見驚心——
雪夜。天寒地凍。為躲避那個格外寒冷的冬天,真奈和狐貍奶奶變成人類的祖孫倆連夜搬遷。她們跳上列車,和山田猝然相遇。
頭發斑白的老婦人——狐貍奶奶——“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領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一切都由真奈應對。
真奈在跳上列車推開車門時,平生第一次開口和人類說話:“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請讓我們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面對不速之客的闖入,驚愕不已的山田剛想拒絕,真奈斗膽向人類說出第二句話:“對不起,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你是個好人……”將山田“不好辦啦”的話硬是堵了回去;這還不算,真奈看到一張山田懷抱小女孩的照片,不失時機地問起小女孩的來歷,勾起蘊藏山田心中的父愛,這父愛無聲且無言,微微釋放。真奈久久端詳照片的細節頗耐人尋味,她“未說出一句評價的話”,實則心中已起狂瀾,她定是沒想到讓她過早失去母愛、逼迫自己一家骨肉分離四處逃竄的人類,原來也有如此溫情的一面!然而,誤解了真奈舉動的山田心頭火起,想警告她們違法乘車,到站請下去。就在這時,變作老婦人的狐貍奶奶突然咳嗽起來,真奈忙不迭地為奶奶捶背,淚水奪眶而出。真奈這回的動真情,鼓蕩起山田的惻隱之心:“山田從爐上的壺里倒了一杯水,遞給老婦人。”作者平淡簡約的文字背后,是故事角色內心因親情的互相感發而充盈的溫馨。
真奈的形象確實是《雪夜》里的一大亮點。人不僅在歡樂時最有人性,而且在痛苦時也最有人性。這人性,是通過狐貍真奈變成的少女委婉細膩地展現的。置身如此酷烈的生存環境,狐貍真奈通體晶瑩,透發出純潔少女淡淡的凄涼和濃濃的溫馨。這凄涼,這溫馨,攜帶著憂郁和溫暖,閃爍著人性的光芒。熒熒光芒一直到童話的結尾,還依然亮著——
遠遠地,細雪漫舞的林間悠悠晃來幾盞燈籠,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裝的姑娘似有十七八歲——她是變作人的狐貍真奈啊!她走在出嫁的行列里,在她身后,是抖動著銀色毛皮的奶奶……
近了,近了,白雪環抱的樹下的人們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雪下著。燈籠亮著。真奈和同伴們向前走著。
多么凄迷、神秘、浪漫和矇眬啊!
又是一個雪夜。
無論生活多么艱難,熱愛生活,頑強地生活下去,用智慧和愛創造生活——這就是狐貍真奈的凄美身世給我們人類的啟迪,也是《雪夜》的主旨。
(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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