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辨偽札記
蘇東坡說杜集較李集偽撰為少,胡震亨不同意這個說法,認為“他集誤入者自復不少。”筆者認為杜集中固然有部分作品是有問題的,但不能對杜集中的大部分作品抱隨便懷疑的態度。我們應該本著嚴謹的態度,腳踏實地做好辨證工作,把偽詩、誤入詩從杜甫集中甄別出來。這里,筆者把近年來寫的五則杜甫詩辨偽札記匯集起來,求正于海內同好者。
一 《避 地》
杜甫集有《避地》詩,云:
“避地歲時晚,竄身筋骨勞。詩書遂墻壁,奴仆且旌旄。行在僅聞信,此生隨所遭。神堯舊天下,會見出腥臊。”
這首詩出趙次翁本,題云:“至德二年丁酉作。”宋嚴羽《滄浪詩話·考證》云:“少陵有《避地》逸詩一首,云:(略)題下公自注云:‘至德二載丁酉作’,此真少陵語也。今書市集本,并不見有。”仇兆鰲《杜詩詳注》已收此詩。以后,各家注本大多錄入,如錢謙益《錢注杜詩》編入“附錄”欄內;楊倫《杜詩鏡銓》編入集中卷三。
這首詩,并不是杜甫作品。
王若虛《滹南詩話》云:“世所傳十注杜詩,有日新添者四十余篇。(筆者按,《避地》詩,即是“新添者”之一)吾舅周君德卿嘗辨之云:惟《瞿塘懷古》、《呀鶻行》、《送劉仆射》、《惜別行》,為杜無疑,其余皆非真本。蓋后人依放而作,欲竊盜以欺世者。其中一二雖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于《逃難》、《解憂》、《送崔都水》、《聞惠子過東溪》、《巴西觀漲》及《呈竇使君》等,尤為無狀。吾舅自幼為詩,便祖工部,嘗與余語及新添之詩,則顰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無幾矣,然諦視之,未有不差殊者,詩至少陵,他人豈得而亂之哉。’公之持論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滹南所論,僅從藝術風格的角度推測,殊非的論。清薛雪《一瓢詩話》,也提到這首詩的問題,云:“嚴滄浪云:‘真少陵語也’。余謂真不是少陵語,題下所注,更不是少陵語,滄浪之眼易惑乃爾。”薛雪雖也說它不是少陵語,卻同樣沒有提出什么證據。
如果我們略一考查杜甫的行實,便知這首詩決非出自杜甫之手。
照《避地》“避地歲時晚,竄身筋骨勞”、“行在僅聞信,此生隨所遭”等詩句的意思看,至德二載年底,杜甫正“竄身”避地白水、鄜州間,僅僅能聽到一些“行在”的消息。這卻和當時唐王朝整個政治形勢與杜甫的行跡,大相悖謬。按,唐肅宗至德二載九月,官軍收復西京,十月,又收復東京,肅宗也于此時發駕鳳翔還都。這一年五月,杜甫自長安脫身,間道至鳳翔,被任命為左拾遺。八月,墨制放還鄜州省親,《北征》詩云: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十月,肅宗李亨還京,杜甫扈從至長安,仍任左拾遺。《重經昭陵》詩,就是他省家鄜州后,復至長安扈從,路過唐太宗陵墓時的作品,詩的結尾云:“再窺松柏路,還見五云飛。”這正是他得到喜訊,趕回京城時慶賀中興的詩意。第二年(即乾元元年)六月,他才被貶謫為華州司功,離開長安。由此可見,杜甫在肅宗至德二載“歲時晚”的時節,根本不可能有“避地”的行動;況且,這時肅宗已還駕長安,玄宗也自蜀還都,已無所謂“行在”了。再則,此時東西京都已收復,安史賊勢大為削弱,“神堯舊天下”,已經出現了“出腥臊”的形勢,怎么又說是“會見”呢?凡此種種,都可以說明《避地》一詩不是杜甫的作品。
胡才甫大概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他在《滄浪詩話箋注》中說:“注云至德二載丁酉作,非也。又按顧宸注曰:當是至德元載冬作,蓋避地白水鄜州間,竄歸鳳翔時也。”
顧、胡兩位說《避地》詩是杜甫至德元載冬所作,更是不合理。
至德元載四月,杜甫離長安赴奉先,攜家至白水,安頓家小。六月潼關失守,他又攜家逃難到鄜州,安家羌村。這一段時間內,杜甫攜家避安史亂,來往于白水鄜州間,作《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三川觀水漲》等詩。八月,杜甫離家去靈武投奔肅宗,中途被賊俘至長安,直到第二年(至德二載)五月,才逃脫出長安。他在陷賊期間,寫了《悲陳陶》、《悲青坂》、《哀江頭》、《哀王孫》、《對雪》、《月夜》、《元日寄韋氏妹》、《春望》、《憶幼子》、《一百五日夜對月》諸詩,憂念國事,懸懷妻兒。這些詩作的節令是“山雪河冰”、“元日”、“春”、“寒食”,完全可以證明杜甫陷賊長安歷經冬春。那么,這一年冬,他怎么能避地白水鄜州間,而寫作《避地》詩呢?
《避地》當是另一位詩人在至德元載冬寫的避賊詩,被趙次翁誤收入杜甫集中。為免以假亂真,特作此辨證。
二 《虢國夫人》
宋樂史《楊太真外傳》云:
“七載,加釗御史大夫,權京兆尹,賜名國忠。封大姨為韓國夫人,三姨為虢國夫人,八姨為秦國夫人。同日拜命,皆月給錢十萬,為脂粉之資。然虢國不施妝粉,自衒美艷,常素面朝天。當時杜甫有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涴顏色,淡掃蛾眉朝玉尊。’”
魯訔編次、蔡夢弼會箋之《草堂詩箋》卷四十“逸詩拾遺”已錄此詩。錢謙益《錢注杜詩》錄此詩于“附錄”“他集互見四首”一欄之下。《全唐詩》卷二三四錄之入杜甫集“補遺”欄內,題下附注:“一作張祜《集靈臺》之一。”
《虢國夫人》乃是張祜詩,題名為《集靈臺二首》(二),樂史《楊太真外傳》誤把此詩記為杜甫作。
張祜,以“宮詞”得名,皮日休《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云:“祜,元和中作宮體詩,詞曲艷發。當時輕薄之流,重其才,合譟得譽。”張祜的宮詞,受王建百首《宮詞》的影響,用絕句的形式,反映宮庭中的生活。如《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博得了很大的聲譽。張祜不僅用這種形式反映當代的宮庭生活,還用它們來反映天寶年間唐玄宗時代的宮庭生活,較多的詩篇,是環繞李隆基、楊貴妃的生活,發抒詩人極深的感嘆,如《華清宮四首》、《雨霖鈴》、《馬嵬坡》等均是,《集靈臺二首》就是這類作品中有代表性的兩篇。相反,杜甫描寫天寶時事,常用新題樂府或則古體詩來表現,如《麗人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哀江頭》、《北征》、《哀王孫》等。所以,《虢國夫人》詩當為張祜作。
《虢國夫人》是張祜詩,還有下列古籍為證。上海古籍出版社據北京圖書館藏宋蜀刻本影印《張承吉文集》卷五載《集靈臺二首》(其二),與《虢國夫人》文字全同,題下附注:“又云杜甫,非也。”洪邁《萬首唐人絕句》收此詩,亦隸名于張祜。為此,后代詩論家紛紛辨正,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二:“絕句《虢國夫人》,張祜《集靈臺》之第二篇。”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云:“《虢國夫人》一首殊遠,張祜無疑。”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十八:“則《虢國夫人》、《杜鵑行》、《狂歌行》諸篇,妄人皆雜入杜集,又何怪乎!”
小說家之言不可信,我們不能根據唐宋人小說進行唐詩輯佚工作。
三 《江南逢李龜年》
范攄《云溪友議》卷六云:
“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尸滿中原,士族隨車駕……惟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詩贈之曰:‘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值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后來,鄭處誨也在《明皇雜錄》卷下記錄此事,內容大體相同,當出自范攄的《云溪友議》。
《江南逢李龜年》是一首好詩,神情駘蕩,感慨深蘊。但是,《云溪友議》、《明皇雜錄》記事有誤,這首詩,并不是杜甫寫的。這個問題,前人早已指出,如宋胡仔云:“此詩非子美作。”(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四)明胡震亨云:“他人詩無疑。”(見《唐音癸簽》卷三十三)然而,近人注杜詩,并不采用他們的說法,不遑細考,又未加說明,曲為之解,因而闡述詩意前后矛盾,難以自圓。有鑒于此,筆者重申兩位胡氏的觀點,并補充說明兩點:
(一)時間與地望不合。
詩云:“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考岐王即李范,睿宗第四子,玄宗弟。《舊唐書·睿宗諸子傳》云:“睿宗踐祚,進封岐王。”“(開元)十四年,病薨。”崔九,即崔滌,中書令崔湜之弟。《明皇雜錄》稱崔九是殿中監崔滌,誤。《新唐書·崔滌傳》:“兄湜坐太平黨誅,玄宗常思之,故待滌逾厚,用為秘書監,出入禁中,與諸王侍宴,不讓席而坐,或在寧王之上。……開元十四年卒。”(兩監所司不同,不能混為一談。據《舊唐書·崔湜傳》云:“湜美姿儀,早有才名,弟液、滌及從兄涖,并有文翰,居清要。”秘書監從三品,監掌經籍圖書之事,為清要之職。《明皇雜錄》云是“殿中監”,顯誤。)既然岐王和崔滌在開元十四年都已死去,如果杜甫曾在他們的邸宅中聽過李龜年歌,當在此之前數年。按,開元十四年,杜甫才十五歲,如推前數年,則杜甫的歲數更小。其時,岐王常隨侍玄宗左右,崔滌亦任職京師,那末,杜甫于何時進京,經常出入李崔宅,與李龜年相遇,聽過他的歌呢?有人解說此詩,把聽歌的地點放在洛陽,并說杜甫由前輩援引,常出入于洛陽的李范、崔滌宅;也有的同志解說岐王為嗣岐王,崔九堂乃是崔九舊日的廳堂。兩說都較牽強。
(二) 杜甫和李龜年相會于潭州嗎?
《云溪友議》記載這則傳聞時,又云:
歌闕,合座莫不望南幸而慘然。龜年唱罷,忽悶絕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殯殮,經四日乃蘇,曰:我遇二妃,令教侍女蘭苕唱祓禊畢,放還,且言主人即復長安,而有中興之主也,謂龜年有何憂乎?
文中著重點,是筆者加上去的。從這段記載看,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贈詩的時間,當在天寶末安史之亂后,肅宗至德二載以前。至德二載冬,唐軍收復兩京,玄宗亦在十二月自蜀還京。杜甫在這段時間內,正被俘長安,探家鄜州,扈從鳳翔,從來沒有想到要去江潭,更不會在長沙贈詩李龜年。以后,他經華州、秦州入蜀,寓成都草堂,又輾轉漂泊于忠州、云安、夔州一帶,于大歷三年出峽,大歷四年才到潭州。這時,距兩京收復,玄宗還都已整整十二年。試問,杜甫還能與李龜年在長沙相遇嗎?合座的人還會“南望而慘然”嗎?近人說杜詩,往往忽視范攄記載的后半部分,仍以《江南逢李龜年》為杜甫作,是為失考。
由此可見,范攄記事虛妄,記詩亦誤。《江南逢李龜年》決不會是杜甫作,當是天寶末流寓江南的士人,聽李龜年歌有感而作。轉相傳聞,訛為杜甫作,范攄不遑考訂,記了下來,遂成疑案。
四 《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
《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云:
酒渴愛江清,余酣漱晚汀。軟沙欹坐穩,冷石醉眠醒。野膳隨行帳,華音發從伶。數杯君不見,醉已遣沉冥。
《文苑英華》卷二百十五題“暢當作”,而王原叔(洙)、黃伯思(長睿)編杜集,把它混入杜甫集中。(嚴羽《滄浪詩話·考證》謂《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一詩為黃伯思編作少陵詩,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據蔡夢弼會箋的《草堂詩箋》,謂誤編此詩入杜集者,應為王原叔)而《文苑英華辨證》則以為應當兩存之,彭叔夏說:“其有可疑及當兩存者,如暢當此詩及司空曙《杜鵑行》,今并載杜甫集。”
我據以下數點,認為《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一詩并不是杜甫的作品,當是暢當所作。
首先,在王原叔、黃伯思之前,《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早被唐宋人記載為暢當詩。按,王原叔之《杜工部集序》,作于宋仁宗寶元二年(公元1039年)黃伯思編杜集的時間,則在宋高宗紹興六年(公元1136年)。而這首詩早載在成書于宋太宗雍熙三年(公元986年)的《文苑英華》中,題名為暢當作。又,更早的還有唐人顧陶所編的《唐詩類選》,已選錄這首詩,署名為暢當。(見曾季貍《艇齋詩話》,又宋潘淳《潘子真詩話補遺》:“唐顧陶集詩選二十卷,載暢當《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詩。”)則杜集原無這首詩,是玉、黃兩氏把它誤入的。
其次,詩題為《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軍中醉歌”,寫軍中生活;“沈八劉叟”,該是作者的好友。然而,杜甫沒有從過軍,也沒有“沈八”、“劉叟”這樣的朋友。考暢當有武藝,曾從過軍。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云:“當少諳武事,生亂離間,盤馬彎弓,摶沙寫陳,人曾伏之。時山東有寇,以子弟被召參軍。”“劉叟”,無考;“沈八”,是暢當的知心朋友,《全唐詩》卷二百八十七載暢當《題沈八齋》,云:“江齋一入何亭亭,因寄淪漣心杳冥。綠綺琴彈白云引,烏絲絹勒黃庭經。”岑仲勉先生曾說:“按全詩五函暢當又收《題沈八齋》一首,依此察之,似前之詩(指《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非甫作也。”由此可見,《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詩當為暢當所作無疑。
再次,看后人評論。嚴羽《滄浪詩話·考證》:“酒渴愛江清一詩,《文苑英華》作‘暢當’,而黃伯思注杜集,編作少陵詩,非也。”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二:“五言律‘酒渴愛江清’,見暢當集。……推此,知他集誤入者自復不少。”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云:“李集贗者多,杜詩贗者極少,惟‘酒渴愛江清’不類,是暢當詩也。”嚴、胡諸人,是宋、明兩代研究唐詩學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識見,我們應該從中得到啟迪,引出有益的看法來。
五 《過洞庭湖》
薛雪《一瓢詩話》云:“好事者往往偽撰杜少陵逸詩,或謂得于石刻,或謂得于民間敗簏中,以冀流傳。”
薛氏之說言之有理,杜甫集補遺詩《過洞庭湖》即是一例。
據王象之《輿地碑記》所載之《江心小石詩》,云:“蛟室圍青草,龍堆擁白沙。護江蟠古木,迎棹舞神鴉。破浪南風正,收帆畏日斜。云山千萬疊,底處上仙槎。”石上本無名姓。李希聲云:“得之于江心一石刻”(《李希聲詩話》無此條,據《王直方詩話》轉引語,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三)潘子真云:“元豐間有人得此石刻于洞庭湖中,而不載名氏。”(郭紹虞《宋詩話輯佚·潘子真詩話》無此語,本文引自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三和錢謙益《錢注杜詩》)可見,此詩本是無名氏作。始以此詩為杜甫作的是黃庭堅。潘子真記載說:“或以示山谷,曰‘子美作也’。”王直方也說:“此老杜過洞庭湖詩也。”(《王直方詩話》“李杜逸詩”條)按潘子真曾“師事山谷”,王直方、李希聲為同時人,從蘇、黃游。因此,他們的說法,都出自黃庭堅。后人也就都以為《過洞庭湖》為杜甫作,如魯訔編、蔡夢弼箋《杜工部草堂詩箋》、王十朋《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二書之“拾遺”欄,均錄此詩,其源蓋出于黃庭堅。
黃庭堅無可靠的證據,僅憑印象,一言以“定局”,就斷定此詩為杜甫作,是缺乏說服力的。幸而他的學生潘子真記載當時的情況,還比較具體、真實,說明此詩原為無名氏作。因此,以審慎態度處理問題,《過洞庭湖》不當作杜甫詩,宜乎歸入《全唐詩》“無名氏”欄內。后人隨意編入杜集,很不妥當;唐詩出現真偽雜陳的現象,也正是編集者貪多務得造成的,無怪乎胡震亨要大發感嘆,說:“杜甫集《過洞庭湖》‘蛟室圍青草’律,后人得之江心小石刻,黃山谷以為必甫詩,編者遂據之收入集中,此二老集尚敢亂真雜入,況他乎!”(《唐音癸簽》卷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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