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戲劇《無名氏》鑒賞
《陳州糶米》全名《包待制陳州糶米》,主要寫清官包拯到陳州放糧時為民除害的故事。
作者為了表現包拯,先寫利用到陳州糶米救災的機會巧取豪奪、魚肉人民的劉衙內及其兒子小衙內和女婿楊金吾。關于劉衙內,戲劇一開就讓他作了一番自我表白: “我是那權豪勢要之家,累代簪纓之子,打死人不要償命,如同房檐上揭一片瓦” 。陳州三年亢旱,六料不收,黎民苦楚,幾至相食。天章閣大學士范仲淹奉旨在中書省召集公卿,商議派兩員清廉的官到陳州開倉糶米,劉衙內竭力保薦自已的兒子小衙內和女婿楊金吾充當此任。小衙內和楊金吾又是何等樣人呢?小衙內自己也有一番自我表白: “俺兩個全仗俺父親的虎威,拿粗挾細,揣歪捏怪,幫閑鉆懶,放刁撒潑,那一個不知我的名兒?見了人家的好玩器,好古董,不論金銀財寶,但是值錢的,我和俺父親的性兒一般,就白拿白要,白搶白奪。若不與我呵,就踢就打就挦毛,一交別番倒,剁上幾腳。揀著好東西揣著就跑,隨他在那衙門內興詞告狀,我若怕他,我就是癩蝦蟆養的” 。就是這樣兩個紈绔子弟,劉衙內還吹噓他們 “清忠能干” ,不顧范仲淹、韓魏公等人的反對,堅持要兩人去陳州。劉衙內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請聽他對小衙內和楊金吾的私下吩咐:
“孩兒也、您近前來。論咱的官位、可也勾了; 止有家財略略少些。如今你兩個到陳州去、因公干私、將那學士定下的官價五兩白銀一石細米、私下改做十兩銀子一石米、里面再插上些泥土糠秕、則還他個數兒罷。斗是八升的斗,秤是加三的秤。隨他有什么議論到學士跟前、現放著我呢、你兩個放心的去。
原來劉衙內力薦兩個兒子去陳州,并非要救民于危難之中,而是要趁火打劫,陷民于水火的深淵。但他們也深知老百姓不會束無待斃,又從皇帝那里討得敕賜紫金錘,要把“刁頑”百姓“打死勿論” 。劉衙內父子就是這樣一些吸民骨髓的權豪勢要,他們只能給嗷嗷待哺的遭災百姓帶來更加深重的災難。
果然,小衙內與楊金吾到了陳州之后,立即與管理糧倉的兩個“斗子” 勾結起來,把五兩銀子一石細米改為十兩銀子一石米,米中摻進泥土糠秕,大斗進,小斗出,量米時還要短斤少兩,從中克扣。老百姓雖知其弊,只能飲恨求生。人常說:“柔軟莫過溪澗水, 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 。 農民張撇古,“性兒不好” ,敢于同假公濟私的濫官污吏作斗爭,他罵放糧的官吏“都是些吃倉廒的鼠耗,咂膿血的蒼蠅” ,“鋨狼口里奪脆骨,乞兒碗底覓殘羹” ,“于民有損,為國無益” 。小衙內用紫金錘將張撇古活活打死, 但張撇古臨死前還叮嚀兒子小撇古向鐵面無私的包拯告狀,表示自己死后,“決不忘情,待告神靈,拿到階庭,取下抬承,償俺殘生,苦恨才平。若不沙(如果不這樣) ,則我這雙鶻鸰(hú líng音胡靈,一種眼目機靈的猛獸)也似眼中睛,應不瞑”。張撇古是個充滿階級仇恨而又至死不屈的反抗者的典型,他的結局是悲慘的,他的精神是永存的。
作者由劉衙內的弄權,寫到小衙內和楊金吾的不法; 由小衙內和楊金吾的不法寫到張撇古的慘死; 由張撇古的慘死寫到小撇古的告狀; 由小撇古的告狀, 引出清官包拯。 《陳州糶米》中的包拯年紀已經七十八九歲了。他從三十五六歲及第做官,清廉正直,不避權豪勢要,“曾把個魯齋郎斬市曹,曾把個葛監軍下獄囚” ,在百姓中享有崇高的聲望。但《陳州糶米》中這個包拯,又有和其他許多包公戲中的包拯不同的性格特點。這個包拯年已衰邁,宦海浮沉,很有一些感慨。再對照一下歷史上的屈原、比干、韓信、彭越、范蠡等賢臣的結局,產生了急流勇退的想法。他慶幸自己是個“漏網魚” ,但又難保不吞釣鉤,所以他告誡自己“從今后,不干己事不開口” ,“會盡人間只點頭,倒大來優游” ,“不如及早歸山去” ,免得為官不到頭。他把自己比做“看家的惡狗” ,把那些權豪勢要比做“打家的強賊” ,兩者沒有和平共處的絲毫余地。那些權豪勢要恨不得教他包拯“今日死,明日亡” ,以便自己為所欲為;而廣大受壓迫受欺凌的百姓們卻把他看做鋤強扶弱的救星。老年包拯雖有“致仕閑居”的思想,但他憂國憂民的主導性格并沒有改變。一旦那里發生了不平的事情,他便要不顧一切地沖鋒陷陣,拼命廝殺了。劇中包拯剛剛從五南勘察吏風民情回來, 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便有小撇古向他告狀。包拯并沒有因為小撇古狀告劉衙內的兒子小衙內和女婿楊金吾,怕影響同僚關系而不予理睬。當然劇作者沒有采用那種平直的筆法寫他自告奮勇,前去陳州為民除害報冤,而是采用了一種起伏跌宕的手法表現老年包公的性格。作者先寫小撇古錯把劉衙內當作包公,為父叫冤,結果受騙上當;接著遇見真正的包公,他上前告狀,包公未置可否,叫他在外邊等著,只是說了句“我知道了”便罷; 等到包公從議事廳出來,準備回府,小撇古再次請求包公為他做主,包公這才二返議事廳,詢問陳州糶米是何官員;范仲淹提出差包拯去陳州糶米斷案,包拯卻辭而不往; 劉衙內本想前去,把包公不去陳州信以為真,假意推讓包拯。誰知包拯不再推辭,反而接過劉衙內的話說道: “既然衙內著老夫去,我看衙內面皮” ,并且一刻也不耽擱,馬上命張千備馬,領了勢劍金牌前往陳州。劉衙內見此,不免著慌,先向包公求情,包公看著勢劍風趣地說: “我知道,我這上頭看覷他。”劉衙內求情不成,又用職位、家財威脅包公,包公揭露劉衙內說:
你積趲的金銀過北斗,你指望待天長地久; 看你那于家為國下場頭,出言語不識娘羞。我須是筆尖上掙來的千鍾祿,你可甚劍鋒頭博換來的萬戶候。你那里休夸口,你雖是一人為害,我與那陳州百姓每分憂。
包拯又當著劉衙內的面揭露倉官的罪惡道:
河涯邊趲運下些糧,倉廒中囤塌下些籌;只要肥了你私囊,也不管民間瘦,我如今到那里呵,敢著他收了蒲藍罷了斗。
這些話表面上是針對倉官,實際上是針對劉衙內的兒子小衙內和女婿楊金吾。因為劉衙內打的是為倉官辯護的旗號,所以包拯才采用了這種比較策略的說法。
如果說未出京城之前,作者著重表現的是老年包拯復雜的內心世界和除暴安良、嫉惡如仇、為民分憂的主導性格,那么出京城之后,作者則著重表現他古樸簡約的生活作風和機智風趣的性格特點,而這些又從屬于他那為百姓除害分憂的主導性格。作者以隨從張千和妓女王粉蓮作為陪襯,表現包拯這方面的性格。跟隨包拯多年的張千評價包拯“清廉正直,不愛民財” ,到了府州縣道,下馬升廳,官吏鄉紳為他安排的美味佳肴他看也不看,一日三餐,稀弼而已。對此張千很有一些牢騷怪話,嘟嚷著要到人家里要“茶渾酒兒” 、“肥草雞兒” 吃。包拯在后面聽見了,和張千有一段風趣而嚴肅的對話:
張千,……如今在前頭有的盡你吃,盡你用,我與你那一件厭飫 (吃飽) 的東西。(張千云) 爺,可是甚么厭飫的東西? (正末云) 你試猜咱。(張千云) 爺說道: “前頭有的盡你吃,盡你用。”可與我一件厭飫的東西,敢是苦茶? (正末云) 不是。(張千云) 羅卜簡子? (正末云)不是。(張千云)哦! 敢是落解粥兒(稀粥) ? (正末云)不是。(張千云) 都不是,可是甚么 (?正末云) 你脊梁上背的是什么? (張千云) 背著的是劍。(正末云)我著你吃那一口劍。(張千怕科,云) 爺,孩兒則吃些落解粥兒倒好。
離陳州不遠,包拯命張千騎馬揣牌先行,自己打扮成個“莊家老兒”的樣子,蹣跚進城。雖然他一再叮嚀張千不要怕被人欺侮,也不要作踐人家,但張千還是要利用他的聲望狐假虎威。張千進到城里,在接官廳看見小衙內和楊金吾,作者有一段描寫:
(做看見小衙內、楊金吾科,云) 我正要尋他兩個,原來都在這里吃酒。我過去嚇他一嚇,吃他幾鍾酒,討些草鞋錢兒。(見科,云) 好也! 你還在這里吃酒哩! 如今包待制爺要來拿你兩個,有的話都在我肚里。(小衙內云)哥,你怎生方便,救我一救,我打酒請你。(張千云)是兩個真傻廝,豈不曉得求灶頭不如求灶尾?(小衙內云)哥說的是。(張千云)你家的事,我滿耳朵都打聽著,你則放心,我與你周旋便了。包待制是坐的包待制,我是立的包待制,都在我身上。
張千是清官手下的隨從,尚且如此,劉衙內之類貪官的隨從親戚就可想而知了。微服私訪的包拯本來要察看民情,結果還發現了隨從張千的兩面派行為,難怪他感嘆: “信人生不可無權! ”干壞事的人需要權,干好事的人也不能無權。張千形象的塑造有力地烘托了包拯無私、清白、正直的品質和風趣幽默的性格,使全劇妙趣橫生,充滿喜劇色彩。
妓女王粉蓮是表現包拯機智風趣和為了觀察民情而甘于伏低做小的另一個陪襯人物。小衙內和楊金吾肆意揮霍,“不憂君怨和民怨,只愛花錢與酒錢” ,終日與妓女王粉蓮為伴,以至把御賜紫金錘當在王粉蓮家。這天王粉蓮被姐妹們請去吃酒回來,小衙內和楊金吾差了兩個人牽著毛驢來接王粉蓮,毛驢丟了個撅子,王粉蓮跌了下來,傷了楊柳腰。等到掙扎起來,驢已跑掉了。正好包拯走來,看到王粉蓮不象個良家婦女,打算向她了解情況,便給她把驢拿住。王粉蓮出于對這個孤獨一人靠討飯過活的“莊家老兒” 的感謝,要帶包拯去她家吃肉喝酒,替她照看門戶。當包拯從她口中得知小衙內和楊金吾以紫金錘當花酒錢等事情后,為了進一步了解情況,作為正授南衙開封府尹之職的待制,竟然甘心情愿給煙花妓女籠驢,這一點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開始還怕按察司、御史臺迎撞,見罪丟官。但一想小衙內楊金吾當在王粉蓮家的紫金錘,他便氣得心頭亂顫,氣堵難言。為了給百姓除害分憂,他硬著頭皮一直給王粉蓮籠驢到接官廳,扶王粉蓮下驢,并且見到了已在接官廳擺好酒席的小衙內和楊金吾。包拯強壓氣憤,把楊金吾和大斗子賜給他這個籠驢老兒的酒肉喂了驢吃。小衙內惱羞成怒,把他吊在槐樹上,要等接了老包,慢慢地打他。這時張千仗著包拯權勢到接官廳耀武楊威,不想包拯已先他而至。不過在接官廳受接待的是王粉蓮,真正要接的包拯卻被吊在柳樹上。這種別出心裁的著意安排,增強了戲劇的喜劇效果,也生動感人地刻畫了包拯的性格。
此劇第四折,包拯斬了楊金吾,命小撇古用打死父親張撇古的紫金錘打死小衙內。這時,劉衙內慌慌張張拿了一紙“只赦活的,不赦死的”的赦書趕到,滿以為可以救出兒子和女婿。不料包拯先斬后奏,赦書正好救了小撇古。這個結尾處理得舉重若輕,但因有前邊微服私紡等一大段戲作鋪墊,觀眾并不感到突然,而是水到渠成,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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