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 《論語》
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其父母昆弟之言。”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于室。”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季子然〔51〕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52〕,曾〔53〕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54〕矣。”曰:“然則從之〔55〕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子路使子羔為費〔56〕宰。子曰:“賊夫人之子〔57〕。”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58〕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子路、曾晳〔59〕、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60〕。居〔61〕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62〕哉?”子路率爾〔63〕而對曰:“千乘之國,攝〔64〕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65〕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66〕也。”夫子哂〔67〕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68〕,如〔69〕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70〕,如會同〔71〕,端章甫〔72〕,愿為小相〔73〕焉。”“點,爾何如?”鼓瑟希〔74〕,鏗爾,舍瑟而作〔75〕,對曰:“異乎二三子者之撰〔76〕。”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77〕春者,春服既成,冠者〔78〕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79〕,風乎舞雩〔80〕,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81〕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注釋〕先進:這里指先學習禮樂,然后任職官府。野人:郊外之民,這里指原為貴族但后家道衰落、流落民間的人士。后進:這里指先憑借世襲特權為官,然后由于職務需要而學習禮樂。孔子在陳、蔡曾被圍困,以至于斷糧七日,跟隨他的弟子遭受了苦難。不及門:不在面前受教。當時顏回已死,不少弟子已學成離去,有的在諸侯國擔任要職。閔子騫(qiān):孔子弟子,姓閔,名損,字子騫,魯國人,以孝著稱。言語:擅長辭令,有外交才能。文學:通曉古代文獻典籍。說:通“悅”。間:非議。不間:指人們對其父母兄弟贊揚他的話語提不出不同的看法。昆:兄。南容:孔子弟子,姓南宮,名適(kuò),字子容。白圭:君臣行禮時手執之玉器,這里指《詩經·大雅·抑》中關于白圭的詩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子:女兒。妻:動詞,嫁女兒。顏路:顏淵之父,也是孔子弟子,名無繇(yóu),字路。槨(guǒ):古代富貴之人棺材有內外兩層,外層稱“槨”,里層稱“棺”。才不才:指下文所說顏路之子與孔子之子一個有才,一個無才。鯉:孔子之子,字伯魚。徒行:步行,指賣車后步行。從大夫之后:做過大夫。慟(tòng):極度悲痛。夫(fú)人:這個人。予不得視猶子:意思是雖然同顏回情深如父子,但不能違背周禮,像葬自己兒子那樣葬顏回。夫(fú):指示代詞,那。訚訚:見《鄉黨篇》注。行行(hàng):剛強的樣子。侃侃:說話理直氣壯的樣子。不得其死:死于非命。為:這里意為改建。長府:魯國國庫。貫:事。仍舊貫:按照老樣子。瑟(sè):與琴相似的古樂器。奚為于丘之門:指彈出的樂聲與孔子府上樂調不和諧,據說是因子路彈的樂曲有殺伐之聲。未入于室:孔子肯定他彈瑟、悟道已入門,但尚未深入精微之奧。愈:勝過,好于。季氏:魯國的執政。周公: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魯國國君之始祖。一說指周朝的公爵。聚斂(liǎn):搜刮百姓錢財。附益:增加財富。柴:孔子弟子,姓高,名柴,字子羔。魯:遲鈍。辟:偏激。喭(yàn):粗魯。庶:差不多。空:匱乏、窮困。貨殖:經商。億:通“臆”,預測、猜度。踐:踩踏。跡:腳印。踐跡:遵循前人的做法。入于室:喻學問、修養達到精深地步。論:言論。篤:誠懇。與:贊許。色莊者:貌似莊重。諸:“之乎”二字的合音。退:謹小慎微,畏縮。兼人:勝過別人。女:同“汝”,你。〔51〕季子然:季氏子弟。〔52〕異之問:問別人。〔53〕曾:乃,原來。〔54〕具臣:普通的臣子。〔55〕從之:指聽從季氏,冉求與子路都是季氏的家臣。〔56〕費(mì):地名,在今山東省費縣西北。〔57〕賊:禍害。夫:指示代詞,指費邑的百姓。子:指費邑百姓子弟。〔58〕社稷:祭祀土地神和谷神之處,這種祭祀由一國之君或地方行政長官主祭,因而社稷是政權的象征。〔59〕曾晳(xī):孔子弟子,字子晳,曾參之父。〔60〕吾以:倒裝句,即“以吾”,全句意為不要因為我比你們年長了幾歲而有顧慮。〔61〕居:平時。〔62〕何以:何以為用,以什么作為努力的目標。〔63〕率爾:輕率地,急忙地。〔64〕攝:夾。〔65〕比及:等到。〔66〕知方:知道努力的方向,即向義而行。〔67〕哂(shěn):微笑,譏笑。〔68〕方六七十:六七十里見方,指小國。〔69〕如:或者。〔70〕宗廟之事:指祭祀。〔71〕會同:諸侯國君盟會活動。〔72〕端:古代的禮服。章甫:古代的禮帽。〔73〕小:謙辭。相:司儀,贊禮人。〔74〕希:通“稀”,指瑟聲逐漸變緩、變弱。〔75〕作:站起身。〔76〕撰:具有,指前面三人所表達的志向。〔77〕莫:同“暮”。〔78〕冠者:成年人,已行冠禮,表示成年。〔79〕沂(yí):河流名,由山東南部流經江蘇北部,注入黃海。〔80〕風:吹風,乘涼。舞雩(yú):地名,在今山東省曲阜,祭天求雨之處。〔81〕唯:語首詞,無意義。
(施忠連)
〔鑒賞〕《論語》以一個人物,即孔子為中心描繪各種人物形象,這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是個首創。這些人物來自十分廣泛的社會階層,包括執政者、貴族、各種等級的官吏、軍隊首領、學者、隱士等。書中寫得最多的是同孔子關系最密切的弟子。本篇的主要內容就是描寫孔子與他的弟子的關系,記錄孔子對他們的評價。
師生關系在儒家文化的形成、發展中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論語》中以從事各種活動、面貌神態性格各異的諸弟子烘托孔子形象。孔子的思想和美德經常在同其弟子的關系中表現出來,而這些弟子的言行在顯示其個性的同時又表現了孔子的理念,豐富了孔子的思想,發展了孔子的精神。眾弟子或身處貧困、但堅守原則或理想;或好學,刻苦鉆研,對經書發表具有獨創性的見解;或相互討論、切磋,加深對孔子學說的理解。他們在一個爾虞我詐、相互殘殺的社會中創造了一個和平寧靜,充滿溫馨和友誼,追求美德、知識和真理,富有詩情畫意的文化孤島。
孔子師生之間存在的不僅是知識的傳授者與接受者的關系,而且也有共同探尋真理、一起匡時救世的同道志士的關系。在他們那里,導師由于其人格的高尚、思想的深邃和學問的淵博而受到學生由衷的敬仰,同時師生之間又平等相處,相互切磋學問,形成親密無間的關系。在本篇中可以看到,孔子在艱難困苦中同其弟子結成的深厚情誼感人肺腑。孔子師生在匡地被圍困時,顏回最后逃脫,孔子見到他后喜出望外,說以為他已遇難,顏回回答說“子在,回何敢死!”可見顏回把保護孔子的安全、完成他的事業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更重要。顏回去世后,孔子兩聲“天喪予”的撕心裂肺的號鳴,真讓人不禁潸潸淚下。他悲痛之極,說我不為此人悲痛還為誰悲痛呢?這些表明他們師生關系不是父子而勝似父子。
孔子的弟子在老師的精心培育下,養成了各種卓越的品質和才能,本篇中就有孔子對其主要弟子的長處所作的精要概括。他還對各人特有的優點以明確具體的語言加以表揚。如孔子贊揚子貢的經商才能,說他的預測總是非常準確。孔子既熱愛學生,又嚴格要求他們,直言不諱地指出他們的短處和缺點。孔子對自己最喜愛的弟子顏回作了批評,指出他對老師所說沒有一句不心悅誠服,不發表自己的意見,提出質疑,認為顏回這樣做對自己(孔子自指)沒有什么好處。又說高柴愚笨,曾參遲鈍,子張偏激,子路莽撞。
本篇還有一些文字惟妙惟肖地描寫諸弟子在日常生活中的神情笑貌,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本篇中有描繪侍于孔子身邊的弟子的神態:閔子騫和悅而溫順,子路顯得剛強,冉有、子貢理直氣壯而又從容不迫。《論語》所塑造的、儒學形成時期其主要的信奉者、闡發者和傳播者群像與在宗教廟堂所見迥然不同,他們身上放射出來的不是神性、而是人性的光輝;他們不是令人敬畏、以至于恐怖的木石偶像,而是有血有肉、真實可信,而又令人敬佩的求道者形象。
孔子師生是一個追求精神價值、共同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樂趣的集體。他們不僅在一起切磋學問,而且還經常暢談理想抱負,本篇最后一章就展現了這一情景。這一章是《論語》中少有的長文,文學性很強,包含了豐富的思想內容,很值得仔細研讀、品味。
孔子讓身邊幾個弟子各談自己的志向:子路有志于讓一個中等國家變得強大;冉求企望治理一個小國,使人民富裕;公西赤只想在朝廷的祭祀或諸侯的盟會中發揮作用。與這三人不同,曾點的理想是在暮春季節同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少年,去沂河中洗澡,上岸后一路上沐浴春風,唱著歌返回。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是,在評論四人的志向時,孔子這位想在治國安邦中有所作為的人竟然更欣賞曾點的志向。這表明孔子提倡修身養性,要求人們全身心地為他人和國家效勞,這并不意味著讓人們過清教徒式的枯燥生活,相反他主張生活要有情趣。孔子雖然不反對人們求功名,但在他看來,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不在于追求功名,而是在尋常的生活中營造一種潔凈、和諧的環境和氛圍,追求自然的情趣、人情的溫馨,達到一種極高的精神的和審美的境界。
孔子師生關系堪稱古今師生關系的典范。他們的榜樣使師生關系顯示出極高的精神價值,具有神圣的性質。因此師生關系成為促進中華文明高度發展的極端重要的因素。由于有這種平等、溫馨的師生關系作為楷模,后世中國傳播知識和思想、追求和實現最高精神價值的活動就不需要像歐洲中世紀那種以教皇為魁首、等級森嚴的教會組織作為依托。
本篇還有一個觀念值得注意,這就是中庸之道。儒家對于中庸之道的經典表述為:無過無不及,過猶不及,就是在本篇中提出的。中庸的原意不是消極意義上的折衷調和,不是表示那種貌似公正,實際上是無原則的不偏不倚。因為這是同孔子重道義、重原則的一貫立場不相容的。他的中庸之道是要求在各個基本點之間保持平衡和協調,做事要恰如其分,把握適當的度,防止走極端。本篇中記載孔子對不同的弟子“聽到了什么道理是否要立即行動”這同一問題的不同回答,冉求平時退縮,孔子就鼓勵他作出行動;子路好勇過人,孔子就約束他。這不僅表現了孔子因材施教的教育方法,而且道出了他的中庸之道的本義。
中庸之道在《論語》其他篇章中還有許多表達。如在《子罕》篇中“叩其兩端”、《堯曰》篇內“允執其中”都是闡述這一觀念的意義。中庸之道可以說是孔子的根本的思想方法和人生態度,表現于他的全部思想和言行之中。如對待傳統文化,他主張“損”、“益”(即破舊與創新)兼用。在治國方略上他提出“寬猛相濟”。他的教育方針是“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對于人格的培養和藝術創作,他規定要“文質彬彬”。他提倡的學習方法是“學”與“思”的結合,他說:“思而不學則罔,學而不思則殆。”(《為政》)總之,執二用中的中庸之道是孔子解決一切問題的最高智慧和有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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