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訴衷情》原文與賞析
和俞秀老鶴詞
練巾藜杖白云間,有興即躋攀。追思往昔如夢,華轂也曾丹。塵自擾,性長閑,更無還。達如周、召,窮似丘、軻,只個山山。
曾經身為宰相、領導變法運動的一代風云人物王安石,暮年從廟堂高處罷歸金陵鐘山,就過起流連山水、誦詩談禪的隱居生活。俞秀老即是他當時引為同調的詩友之一。《石林詩話》 卷中云: “俞紫芝,字秀老,揚州人。……王荊公居鐘山,秀老數相往來,尤愛重之,每見于詩。”俞秀老寫了首《鶴》詞,王安石則步其韻而寫成五首和作,時在元豐五年 (1082) 前后。這里選的是五首和作的第二首。
詞從眼前情景落筆,說自己頭戴白絹制成的巾冠,手持藜莖作成的拐杖,優游于鐘山的白云之間,一有興致就登攀而上,樂而忘返。“練巾藜杖”,乃隱者高士之服用物,源于晉景帝賜“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以春服、藜杖;“白云”,乃隱者高士之自樂境,源于南朝隱士陶弘景答齊帝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作為退休宰相,王安石裝束得有如“山野之人”,像往昔隱士一樣過著清高灑脫的生活,他經常騎驢出入于鐘山道上,有時就到左近的定林寺訪僧談佛,表現出一副甘心于“舍之則藏”的豁達心境。這頭兩句,正是這種心境的寫照,寫得來如白云舒卷,自然流動,大有超塵遺世的風貌。
接著,詞人以 “追思”一詞,筆鋒陡然一折,從優游自遣的現實,逆轉到丹轂如夢的往昔。所謂 “華轂”,常與 “朱輪”連用,意指彩繪車轂,紅漆車輪 (“轂” 是輪中間車軸貫入處圓木)),用來代指古代高官所乘之車。詞人在此以 “華轂也曾丹”,表示他曾居宰相高位,厲行變法的往事。與當前徜徉于山水之間的境況相比,這些包含著與守舊派進行多少次驚心動魄之斗爭的往事,已有“如夢”之感了。“如夢”,是說“往昔”種種,飄渺永逝,恍如一夢。字里行間,流露出詞人對“往昔”雖有留戀卻又歸結于迷惘失意的心情。試玩“追思”二字,就能窺見詞人心靈深處交織著快意當前而又不能完全忘卻往昔的復雜思緒。
上片以對照性的回溯,寄寓著對今昔境遇發生巨變的無限感慨;下片則以直述式的抒發,表達了安于現狀、不計窮達的自慰心情。
既然“追思往昔”,已經撩起詞人的復雜思緒,他究竟如何對待呢?“塵自擾,性長閑,更無還。”這就是詞人極力進行自我解脫的回答。“塵自擾”,緊扣上片結句而來,表示對塵世盡自紛擾的排斥;“性長閑”,則與上片起句遙相照應,表示對自己心性總是愛好閑靜的肯定。這兩句,先從反面說,再從正面說,相反相成,對仗自然,已經鮮明表達了不想重蹈丹轂夢、只想優游白云間的態度;接著追加“更無還”三字,則把作者永遠不愿再回到塵世的決絕心情訴說無遺了。語氣之斬釘截鐵,說明作者決心終老于鐘山,這也為后來的事實所證明。
詞人在沖決矛盾交織的復雜思緒之后,結語也就脫口而出了。“達如周、召”,是對往昔“華轂也曾丹”際遇的概括和照應,自謂居相位時,顯達如輔佐周成王大治天下的周公姬旦、召公姬奭;“窮似丘、軻”,是對今朝“躋攀”“白云間”境況的概括和照應,自謂罷歸以來,窮困似周游列國而不見用的圣人孔子、亞圣孟子。“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孟子·盡心》),本是封建時代清高之士的做人宗旨,王安石更以周、召、丘、軻自比,更顯出他自負至極的性格。但是,不論“達”也罷,“窮”也罷,終以“只個山山”作結,則把他處于“窮”境的復雜心態描述凈盡了。“只個山山”,猶言“只有這個鐘山、鐘山”! 一個“只”字,把“達”“窮”統統抹倒,置之度外;“山”字重疊,全用口語,強調出對鐘山的熱愛。這個尾句,不僅遙應首句,使全詞首尾相接,而且詞約旨遠,含意無窮,既反映了他對鐘山風光的欣賞和傾慕,又表達了他以窮為樂的超俗和自慰,還隱隱透露出他對窮達懸殊的悵惘和對人世變幻的慨嘆。其間充滿了禪宗哲理,耐人尋味,這也許正是王安石晚年熱衷佛學所取得的悟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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