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泰門是一個富有的雅典貴族，樂善好施，經常在家中設宴招待八方來客，卻不知這些人都在圖謀他的財富： 珠寶商用廉價的寶石換取幾倍的現金，詩人們因歌頌他而一舉成名，畫家也因描繪他而發了財。泰門輕信宴席上朋友的甜言蜜語，對哲學家艾帕曼斯特的提醒不以為然，對仆人的忠告也充耳不聞。奢華的宴會，慷慨的贈予，很快耗盡了他的家產，而當他向曾得到自己好處的朋友借錢時卻遭到無情拒絕。泰門在絕望中離開了雅典，遁跡荒野，以草根野果充饑。有一次在挖樹根時他發現了一大堆金子，他回憶起了金錢帶來的不幸，決定用金錢來懲罰罪惡的人類： 支持被驅逐的將軍艾西巴第斯攻打雅典，鼓勵盜賊偷竊和兇殺，讓貪戀錢財的妓女傳播疾病。泰門最后葬身在人跡罕至的海邊，墓碑上刻著：“我，泰門，安息于此；我在世時恨一切人”。
【作品選錄】
第三幕
第一場 雅典。路庫勒斯家中一室
弗萊米涅斯在室中等候；一仆人上。
仆人 我已經告訴我家大人說你在這兒；他就來見你了。
弗萊米涅斯 謝謝你，大哥。
路庫勒斯上。
仆人 這就是我家大人。
路庫勒斯 (旁白)泰門大人的一個仆人！一定是送什么禮物來的。哈哈，一點不錯；我昨天晚上夢見了銀盤和銀瓶。弗萊米涅斯，好弗萊米涅斯，承蒙你光臨，不勝歡迎之至。給我倒些酒來。(仆人下)那位德高望重、十全十美的、寬宏大量的雅典紳士，你那慷慨的好主人好嗎？
弗萊米涅斯 他身體很好，先生。
路庫勒斯 我很高興他身體很好。你那外套下面有些什么東西，可愛的弗萊米涅斯？
弗萊米涅斯 不瞞您說，先生，那不過是一只空匣子；我奉我家大人之命，特來請您將它填滿；他因為急用，需要五十個泰倫，所以叫我來向您商借，他相信您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幫助他的。
路庫勒斯 哪，哪，哪哪！“相信我一定會幫助他”，他這樣說嗎？唉！天啦，他是一位尊貴的紳士，就是太愛擺闊了。我好多次陪他一塊兒吃中飯，告訴他不要這樣；晚上打算陪他吃晚飯，也是準備勸他不要浪費；可是他總不肯聽人家的勸告，也不因為我一次次上門而有所覺悟。哪一個人沒有幾分錯處，他的錯處就是太老實了；我也這樣對他說過，可是沒有法子改變他的習性。
仆人持酒重上。
仆人 大人，酒來了。
路庫勒斯 弗萊米涅斯，我一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喝杯酒吧。
弗萊米涅斯 多承大人謬獎。
路庫勒斯 我常常注意到你的脾氣隨和——說句實話——你是個講道理的人；你從來不偷懶，這些都是你的好處。(向仆人)你去吧。(仆人下)過來，好弗萊米涅斯，你家大人是位慷慨的紳士；可是你是個聰明人，雖然你到這兒來看我，你也一定明白，現在不是可以借錢給別人的時世，尤其單單憑著一點交情，什么保證都沒有，那怎么行呀？這兒有三毛錢你拿了去；好孩子，幫幫忙，就說你沒有看見我就是了。再會。
弗萊米涅斯 世事的變遷，人情的變幻，竟至于如此嗎？滾開，該死的下賤東西，回到那崇拜你的人那兒去吧！(將錢擲去)
路庫勒斯 唉！原來你也是個傻子，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下)
弗萊米涅斯 這些錢幣填在熔化金錢的鐵鍋里，然后活活將你燙死！你這朋友中的敗類，竟然如此對待你的朋友！難道友誼這樣脆弱善變，不到兩天的工夫就換了樣子嗎？神明在上！我的心頭感受到我主人的憤怒。這個奴才的腸胃里有我家主人賞給他吃的肉，為什么這些肉仍能消化變成了營養，而他竟變得這樣歹毒？等他害起病來，但愿他的身體由我家主人喂養的任何部分都沒有祛除疾病的能力，讓他在臨死之前多挨一些痛苦！(下)
第二場 同前。廣場
路歇斯及三路人上。
路歇斯 誰？泰門大人嗎？他是我的一個非常好的朋友，也是一個高貴的紳士。
路人甲 我們也久聞他的大名，雖然跟他沒有交情。可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我聽一般人都這樣紛紛傳說，說現在泰門大人已不再風光，他的家業已遠不如從前了。
路歇斯 唉，哪有這樣的事，你不要聽信人家胡說；他是總不會缺錢的。
路人乙 可是您得相信我，在不久之前，他叫一個仆人到路庫勒斯大人家里去，向他告借多少泰倫，說是有要緊用途，可是結果并沒有借到。
路歇斯 怎么可能！
路人乙 聽我說，大人，沒有借到。
路歇斯 豈有此理！天神在上，我真替他害羞！不肯借錢給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那真是太不講道義了。拿我自己來說，我必須承認曾經得到過他的一些小恩小惠，譬如說錢哪，杯盤哪，珠寶哪，這一類零星小物，比起別人到手的東西來可比不上，可是要是他向我開口借錢，我是不會不借給他這幾個泰倫的。
塞維律斯上。
塞維律斯 瞧，巧得很，那里正是路歇斯大人；我好容易找到他。(向路歇斯)我尊貴的大人！
路歇斯 塞維律斯！你來得很好。再會；替我問候你家高貴賢德的主人，我最好的朋友。
塞維律斯 容我告稟，我家主人叫我來——
路歇斯 哈！他又叫你送什么嗎？你家大人待我真好，他老送東西給我；你看我應當怎樣感謝他才好呢？他現在又送些什么來啦？
塞維律斯 他沒有送什么來，大人，只是因為一時需要，想請你借給他幾個泰倫。
路歇斯 我知道他老人家跟我開玩笑；他哪里會缺五十、一百個泰倫用。
塞維律斯 可是大人，如果他不是一個秉性高尚的人，他現在肯定不會需要這么多的錢，我也不會向您這樣苦苦求告。
路歇斯 你說的是真話嗎，塞維律斯？
塞維律斯 憑著我的靈魂起誓，我說的是真話。
路歇斯 我真是一頭該死的野獸，我本可以利用這一個大好的機會，表明我不是一個翻臉無情的小人！真不湊巧，偏偏把手頭的錢一起用光了！前天我買了一個小物件，如今卻做下了這般大不義的事情！塞維律斯，天神在上，我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要我說真是一頭野獸——我剛才還想叫人來向泰門大人告借幾個錢，這三位先生可以替我證明！可是我覺得不好意思，否則早就向他開口了。請你多多替我向你家大人致意；我希望他不要見怪于我，因為我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請你替我告訴他，我不能滿足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的要求，真是我生平第一件恨事。好塞維律斯，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照我這幾句話對他說嗎？
塞維律斯 好的，大人，我這樣對他說就是了。
路歇斯 我一定不忘記你的好處，塞維律斯。(塞維律斯下。)你們果然說得不錯，泰門已經失勢了，一次被人拒絕，到處都要碰壁的。(下)
路人甲 你看見這種情形嗎，霍斯提律斯？
路人乙 嗯，我看得太明白了。
路人甲 哼，這就是世人的本來面目；每一個諂媚之徒都是這樣的居心。誰能夠把同器而食的人當成他的朋友呢？據我所知道，泰門曾經像父親一樣照顧這位貴人，用他自己的錢替他還債，維持他的產業；甚至于他仆人的工錢，也是泰門替他付的；他每一次喝酒，嘴唇都是啜著泰門的銀子；可是——唉！看看這些人面獸心的東西，竟然如此忘恩負義！——他一口回絕了人家，善心的人遇到乞丐都還布施幾個錢。
路人丙 世道如斯，鬼神有知亦當痛哭。
路人甲 拿我自己來說，我雖然從來不曾嘗過泰門的酒食；他也從來不曾施恩于我，可以表明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可是我要說一句，為了他那正直的胸襟、超人的德行和高貴的舉止，要是他在窘迫的時候需要我幫助，我一定變賣我的家產，把一大半送給他，因為我是這樣敬愛他的為人。可是現在我看大家只好都把憐憫之心擱起，因為萬事不講良心只講利害。(同下)
第三場 同前。辛普洛涅斯家中一室
辛普洛涅斯及一泰門的仆人上。
辛普洛涅斯 哼！難道他沒有別人，一定要找我嗎？他可以向路歇斯或是路庫勒斯試試；文提狄斯是他從監獄里贖出身來的，現在也發了財了；這幾個人都是靠著他才有今天這份財產。
仆人 大人，他們幾個都找過了，他們都不是好東西，誰都不肯借給他。
辛普洛涅斯 怎么！他們已經拒絕了他嗎？文提狄斯和路庫勒斯都拒絕了他嗎？他現在又來向我告借嗎？三個人？哼！這就可以看出他不但不夠交情，而且也太缺少知人之明；我必須是他最后的希望嗎？他的朋友已經三次拒絕了他，就像一個病人已經三次被醫生認為不治，所以我必須負責把他醫好嗎？他明明瞧不起我，給我這樣重大的侮辱，我生他的氣。他應該一開始就向我商量，因為憑良心說，我是第一個受他恩惠的人；現在他卻最后一個才想到我，想叫我在最后幫他的忙嗎？不，要是我答應了他，人家都會笑我，那些貴人們都要當我是個傻子了。要是他瞧得起我，第一個就向我借，那么別說這么一點數目，就是三倍于此，我也愿意幫助他的。可是現在請你回去，替我把我的答復跟他們的冷淡的回信一起告訴你家主人；誰輕視了我，那就休想用我的錢。(下)
仆人 很好！大人真是一個大大的奸徒。魔鬼把人們造得這樣奸詐，一定后悔莫及；比起人心的險惡來，魔鬼也要望風卻步。我不禁要想，奸詐小子最終必定會暴露本來的面目，這位貴人唯恐人家看不清楚，竟然拼命露出他的丑惡嘴臉，就像宗教狂存心要掀起一場內戰一樣！這就是他虛假的情誼！這是我主人的最后的希望。除了神明之外，全都棄他而去。現在他的朋友都已死去；終年開放、來者不拒的大門，也要關起來保護他們的主人了： 這是一個浪子的下場；一個人不能看守住他的家產，就只好關起大門躲債。(下)
第四場 同前。泰門家中廳堂
凡羅家兩個仆人及路歇斯的仆人同上，與泰特斯、霍坦歇斯及其他泰門債主的仆人相遇。
凡羅家仆人甲 真巧；早安，泰特斯，霍坦歇斯。
泰特斯 早安，凡羅家的大哥。
霍坦歇斯 路歇斯家的大哥！怎么！你也來了嗎？
路歇斯家仆人 是的，我想我們都是為著同一的目的而來；我為討錢而來。
泰特斯 他們和我們都是來討錢的。
菲洛特斯上。
路歇斯家仆人 菲洛特斯也來了！
菲洛特斯 各位早安。
路歇斯家仆人 歡迎，好兄弟。你想現在是幾點了？
菲洛特斯 快九點鐘啦。
路歇斯家仆人 這么晚了嗎？
菲洛特斯 還沒有看見泰門大人嗎？
路歇斯家仆人 還沒有。
菲洛特斯 那可怪了；他平常總是七點鐘就起來的。
路歇斯家仆人 嗯，可是他的白晝現在比從前短了；你該知道一個浪子所走的路程跟太陽是一般的，可是他并不像太陽一樣周而復始。我怕在泰門大人的錢包里已經是暮冬了，你就是一直把手伸到底，恐怕還是一無所得。
菲洛特斯 我也有著這樣的擔心。
泰特斯 我可以提醒你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家大人現在差你來要錢。
霍坦歇斯 一點不錯，他差我來要錢。
泰特斯 可是他還戴著泰門送給他的珠寶，我到這兒來就是等他把這珠寶的錢還我。
霍坦歇斯 我雖然奉命而來，心里可是老大不愿意。
路歇斯家仆人 你瞧，事情多么奇怪，泰門應該還人家的錢比他實在欠下的債還多；好像你家主人佩戴了他的珠寶以后，還應該向他討還珠寶的價錢一樣。
霍坦歇斯 我真不愿意干這種差使。我知道我家主人揮霍了泰門的財產，現在這樣忘恩負義，真是竊賊不如了。
凡羅家仆人甲 是的，我要向他討還三千克朗；你呢？
路歇斯家仆人 我要討五千克朗。
凡羅家仆人甲 還是你比我多；照這數目看起來，你家主人對他的交情比我家主人深多了，否則不會有這樣的差別。
弗萊米涅斯上。
泰特斯 他是泰門大人的一個仆人。
路歇斯家仆人 弗萊米涅斯！大哥，說句話。請問大人就要出來了嗎？
弗萊米涅斯 不，他還不想出來呢。
泰特斯 我們都在等著他；請你進去通報一聲。
弗萊米涅斯 我不必通報他；他知道你們經常上門。(下)
弗萊維斯穿外套蒙首上。
路歇斯家仆人 唉！那個蒙住了臉的不是他的管家嗎？他遮遮掩掩躲去了；叫住他，叫住他。
泰特斯 你聽見嗎，先生？
凡羅家仆人乙 對不起，總管。
弗萊維斯 你有什么事要問我，朋友？
泰特斯 我們在這兒等著討回某些錢款，先生。
弗萊維斯 哼，當你們那些黑心的主人們吃我們家大人的肉食時，為什么你們不把債票送上來要錢？那個時候他們不把他的錢款放在心上，只知道脅肩諂笑，把利息吞下他們貪饞的胃里。你們跟我吵有什么用呢？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去吧。相信我，我家大人已經跟我解除了主仆的名分；我沒有賬可管，他也沒有錢可用了。
路歇斯家仆人 唉，這樣的答復我們可無法交代啊。
弗萊維斯 我的話倒是老實話，不像你們的主人都是些無恥的小人。(下)
凡羅家仆人甲 怎么！這位卸了職的老爺子咕嚕些什么？
凡羅家仆人乙 隨他咕嚕些什么；他是個苦命的人，活該他倒霉。連一間可以鉆進頭去的屋子也沒有的人，見了高樓大廈當然會痛罵的。
塞維律斯上。
泰特斯 啊！塞維律斯來了；現在我們可以得到一些答復了。
塞維律斯 各位朋友，要是你們愿意改日再來，我就感謝不盡了；不瞞列位說，我家大人今天心境不好；他身子也有點不大舒服，不能起來。
路歇斯家仆人 有許多人睡在床上不起來，并不是因為害病的緣故。要是他真的有病，我想他更應該早一點把債還清，這才可以撒手歸天。
塞維律斯 天哪！
泰特斯 我們不能拿這樣的話回去交代。
弗萊米涅斯 (在內)塞維律斯，來人！大人！大人！
泰門暴怒上，弗萊米涅斯隨上。
泰門 什么！我自己的門都不許我通過嗎？我從來都不曾受別人管過，現在我自己的屋子都變成了拘禁我的敵人、我的監獄嗎？我曾經舉行過宴會的地方，難道也像所有的人類一樣，用一顆鐵石的心腸對待我嗎？
路歇斯家仆人 跟他說去，泰特斯。
泰特斯 大人，這兒是我的債票。
路歇斯家仆人 這兒是我的。
霍坦歇斯 還有我的，大人。
還有我們的，大人。
菲洛特斯 我們的債票都在這兒。
泰門 用你們的債票把我打倒，把我腰斬了吧。
路歇斯家仆人 唉！大人——
泰門 剖開我的心來。
泰特斯 我的賬上是五十個泰倫。
泰門 把我的血一滴一滴地數出來。
路歇斯家仆人 五千個克朗，大人。
泰門 還你五千滴血，你要多少？你呢？
凡羅家仆人甲 大人——
凡羅家仆人乙 大人——
泰門 扯碎我的四肢，把我的身體拿了去吧；天神的憤怒降在你們身上！(下)
霍坦歇斯 我看我們主人的債是討不回來的了，因為欠債的是個瘋子。(同下)
泰門及弗萊維斯重上。
泰門 他們簡直不容我有一點喘息的工夫，這些奴才們！什么債主，簡直是魔鬼！
弗萊維斯 我的好大人——
泰門 要是果然這樣呢？
弗萊維斯 大人——
泰門 我一定這么辦。管家！
弗萊維斯 有，大人。
泰門 很好！去，再把我的朋友們一起請來，路歇斯、路庫勒斯、辛普洛涅斯，叫他們大家都來；我還要宴請一次這些惡人。
弗萊維斯 啊，大人！你這些話只是一時氣憤之言；別說請客，現在就是略備一些酒食的錢也沒有了。
泰門 您別管；去吧。我叫你把他們全都請來；讓那些混帳東西再進一次我的門；我的廚子跟我會預備好東西給他們吃的。(同下)
第五場 同前。元老院
眾元老列坐議事。
元老甲 大人，您的意見我很贊同；這是一件重大的過失；他必須被判死刑；姑息的結果只是放縱了罪惡。
元老乙 一點不錯；法律必須給他一些懲罰。
艾西巴第斯率侍從上。
艾西巴第斯 愿榮耀、健康和仁慈歸于各位元老！
元老甲 請了，將軍。
艾西巴第斯 我久仰諸位的品德，我是一個卑微的請愿者。人家說，法律不外人情，只有暴君酷吏才會借著法律的威嚴肆意荼毒。我的一個朋友因為一時之憤，無意中陷入法網。雖然他現在遭逢不幸，可是他也是很有品行的人，并不是卑鄙無恥之流，單這一點也就可以彌補他的過失了；他因為眼看自己的名譽受到致命的污辱，所以才挺身而起，光明正大地和他的敵人決斗；就在兵刃相交的時候，他也始終不動聲色，好像不過跟人家辯論一場是非一樣。
元老甲 你想把一件惡事說得像一件好事，恐怕難以自圓其說；您的話全然是強詞奪理，您有心替殺人犯辯護，把斗毆當作勇敢，可惜這種勇敢卻被誤用。真正勇敢的人應當能夠運用智慧忍受最難堪的屈辱，不以身外的榮辱介懷，用息事寧人的態度避免無謂的橫禍。要是屈辱可以使我們殺人，那么為了氣憤而冒著生命的危險，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艾西巴第斯 大人——
元老甲 您不能使重大的罪惡化為清白；報復不是勇敢，忍受才是勇敢。
艾西巴第斯 各位大人，我是一介武夫，請你恕我說句武夫的話。為什么愚蠢的人們寧愿在戰場上捐軀，不知道忍受各種威脅呢？為什么他們不高枕而眠，讓敵人從容割破他們的咽喉而不加抗拒呢？要是忍受果然是這樣果敢的行為，那么我們為什么要去遠征國外呢？照這樣說來，那么在家安居的婦人女子才更勇敢，驢子也要比獅子更英雄；要是忍受是一種智慧，那么鐵鎖鋃鐺的囚犯比法官更聰明。啊，各位大人！你們德高望重，應該仁愛為懷。誰不知道殘酷的罪行罪不可赦？殺人者應處極刑；可是為了自衛而殺人卻是正當的行為。負氣使性雖然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然而人非木石，誰沒有一時的氣憤呢？你們在判定他的罪名之前，請先斟酌人情，不要矯枉過正才好。
元老乙 你這些話全是白說。
艾西巴第斯 我說，各位大人，他曾經立下不少功勞，在戰爭中殺死你們的許多敵人。在上次作戰的時候，他是那么勇敢，手刃了多少人！
元老乙 他殺過太多的人；他是個好亂成性的家伙；要是沒有人跟他作對，他也要找人家吵鬧；因為他就是這樣壞脾氣，也不知鬧過多少回事，引起多少回的紛爭了；我們久已風聞他的酗酒尋釁、行為不檢的劣跡。
元老甲 他必須處死。
艾西巴第斯 殘酷的命運！早知如此，他就該死在戰場上。各位大人，要是他的功績不能替他自己贖罪，那么我可以拿我的微勞一并作為抵押，請你們寬恕了他的死罪；我知道你們這樣年高的人都喜歡有一個確實的保證，所以我愿意用我歷次的勝利和我的榮譽向你們擔保，他一定不會有負你們的寬宥。要是他這次所犯的罪，按照法律必須用生命抵償，那么讓他血灑沙場，英勇而死吧；因為戰爭和法律同樣無情。
元老甲 我們只知道秉公執法，他必須被處死。休得啰唆，免得惹我們惱怒。即使他是我們的朋友或兄弟，殺了人也必須抵命。
艾西巴第斯 一定要這樣辦嗎？不，一定不能這樣辦。各位大人，我請求你們，想一想我是什么人。
元老甲 怎么！
艾西巴第斯 我想你們一定年老健忘，想不起我了；否則我這樣向你們請求這么一點小小的恩惠，總不至于會被你們拒絕的。我身上的傷痕為你們而作痛。
元老甲 你膽敢惹我們生氣嗎？好，聽著，我們沒有很多的話說，可是我們的話是言出如山： 我們宣布把你永遠放逐。
艾西巴第斯 把我放逐！放逐你們自己的糊涂；放逐致使元老院蒙羞的放債營私吧！
元老甲 要是在兩天以后，你仍舊逗留在雅典境內，我們就要對你加倍治罪。至于你那位朋友，為了讓我們耳目中清靜一些起見，我們就要把他立刻處決。
眾元老下。
艾西巴第斯 愿神明保佑你們長壽，讓你們枯瘦得只剩一副骨頭，誰也不來瞧你們一眼！真把我氣瘋了；我替他們打退了敵人，他們卻一邊數錢放債，而我自己得到的只是滿身傷痕： 這一切不過換到了今天這樣的結果嗎？難道這就是那放高利貸的元老院替將士傷口敷上的油膏嗎？放逐！那倒不是壞事；我不恨他們把我放逐；我可以借著這個理由舉兵攻擊雅典，向他們發泄我的憤怒。我要去鼓動我的憤憤不平的部隊；軍人們像天神一樣不能忍受絲毫的侮辱。(下)
第六場 同前。泰門家中的宴會廳
音樂；室內排列餐桌，眾仆立侍；若干貴族、元老及余人等自各門分別上。
貴族甲 早安，大人。
貴族乙 早安。我想這位尊敬可愛的貴人前天不過是把我們試探一番。
貴族甲 我剛才也這么想著；我希望他并不真正窮到像他故意裝給朋友們看的那個樣子。
貴族乙 照他這次重開盛宴的情形看來，他并沒有真窮。
貴族甲 我也這樣想。他誠懇邀請我，我本來還有許多事情，實在抽不出身，可是因為他的盛情難卻，所以不能不拔冗而來。
貴族乙 我也有很多要事在身，可是他一定不肯放過我。我很抱歉，當他叫人來問我借錢的時候，我剛巧手邊沒有現款。
貴族甲 我知道了他這種情形之后，心里難過得很。
貴族乙 這兒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他要向你借多少錢？
貴族甲 一千塊。
貴族乙 一千塊！
貴族甲 您呢？
貴族丙 他叫人到我那兒去，大人，——他來了。
泰門及侍從等上。
泰門 竭誠歡迎，兩位老兄；你們都好嗎？
貴族甲 托您的福，大人。
貴族乙 燕子跟隨春天，也不及我們跟隨您這樣踴躍。
泰門 (旁白)你們離開我也比燕子離開冬天還快；人就是這種趨炎避冷的鳥兒，——各位朋友，今天宴席不周，又累你們久等，實在抱歉萬分；要是你們不嫌喇叭的聲音刺耳，請先飽聽一下音樂，然后我們就可以入席了。
貴族甲 前天讓你空勞往返，希望你不要見怪。
泰門 啊！老兄，那是小事，請你不必放在心上。
貴族乙 大人——
泰門 啊！我的好朋友，什么事？
貴族乙 大人，我真是說不出的慚愧，前天您叫人來看我的時候，不巧我正身無分文。
泰門 先生不必介意。
貴族甲 要是您再早兩點鐘叫人來——
泰門 請您不要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眾仆端酒食上。)來，把所有的盤子放在一起。
貴族乙 盤子上全都罩著蓋子！
貴族甲 一定是奇珍異味。
貴族丙 那還用說嗎，毫無疑問是上好的時令佳肴。
貴族甲 您好，近來有什么消息？
貴族丙 艾西巴第斯被放逐了；您聽見人家說起沒有？
艾西巴第斯被放逐了！
貴族丙 是的，這消息千真萬確。
貴族甲 怎么？怎么？
貴族乙 請問是為了什么原因？
泰門 各位好朋友，大家過來吧。
貴族丙 等會兒我再詳細告訴你。看來又是一場盛大的歡宴。
貴族乙 他還是原來那樣子。
貴族丙 這樣子能維持長久嗎？
貴族乙 也許；可是——那就——
貴族丙 我明白你的意思。
泰門 請大家抱著和愛人接吻的急切心情，各就各人的座位；你們的菜肴完全一樣。不要拘泥禮節，以免讓肉菜冷了。請坐，請坐。我們必須向神明道謝： ——我們感謝神明的施與，贊頌你們的恩惠；可是不要把你們的一切完全給人，免得你們遭到神靈的蔑視。借足夠的錢給每一個人，但是不能讓他轉借給他人；因為如果你們的神明要向人類告貸，人類會舍棄神明。讓我們重視肉食，甚于把肉食賞給他們的人。凡有二十個男子的所在就有二十個惡徒；要是有十二個婦人圍桌而坐，那就讓她們十二個人保持她們的本色。神啊！那些雅典的元老們，以及黎民百姓，請你們鑒察他們的罪惡，讓他們遭受毀滅的命運。至于我這些在座的朋友，他們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所以我不敢給他們任何的幸福，我也沒有任何東西款待他們。揭開來，你們這些惡狗，舔舔你們的盆子吧。(打開蓋子，里面裝著溫水。)
一賓客 他這種舉動是什么意思？
另一賓客 我不知道。
泰門 你們永遠不要再見到比這更好的宴會，你們這一群口是心非的朋友！蒸氣和溫水是你們最好的飲食。這是泰門最后一次的宴會了；他因為被你們的諂媚蒙住了心竅，所以要把它洗干凈，再撒在你們丑惡奸詐的小人臉上。(澆水于眾客臉上)愿你們老而不死，永遠受人憎惡，你們這些笑臉相迎、一團和氣的、令人憎惡的寄生蟲，彬彬有禮的破壞者。馴良的豺狼，溫順的熊，命運的弄人，酒肉的朋友，趨炎附勢的青蠅，脫帽屈膝的奴才，水汽一樣輕浮的么麼小丑！一切人畜的疾病侵蝕你們的全身！什么！你要走了嗎？且慢！你還沒有把你的教訓帶去，——還有你——還有你；等一等，我有錢借給你們，我不向你們借錢！(將盤子擲眾客身，眾下。)什么！大家都要走了嗎？從此以后，讓每一個宴會上把奸人尊為上客吧。把這房子燒了！讓雅典沉陷！從此以后，泰門將要痛恨全部的人類！(下)
眾貴族、元老等重上。
貴族甲 哎喲，各位大人！
貴族乙 你知道泰門發怒的緣故嗎？
貴族丙 唉，你看見我的帽子嗎？
貴族丁 我的袍子也丟了。
貴族甲 他已經發瘋啦，完全在由著性子胡鬧。前天他給了我一顆寶石，現在他又把它從我的帽子上打落。你們看見我的寶石嗎？
貴族丙 你看見我的帽子嗎？
貴族乙 在這兒。
貴族丁 這是我的袍子。
貴族甲 我們還是快走吧。
貴族乙 泰門已經瘋了。
貴族丙 他打得我骨頭疼。
貴族丁 他高興就給我們鉆石，不高興就用石子砸我們。(同下)
(朱生豪譯)
【賞析】
《雅典的泰門》是莎士比亞創作的最后一部悲劇。大多數的莎士比亞專家認為這是莎士比亞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也沒有證據表明這個劇本在莎士比亞生前上演過。一般認為該劇是在1605年至1607年期間完成，直到莎士比亞死后的第七年(1623)才首次刊發。該劇取材于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雅典市民泰門生于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由于厭惡世人的忘恩負義而痛恨人類，他只與會危害雅典的將軍艾西巴第斯和憤世嫉俗的哲學家艾帕曼斯特來往。
莎士比亞的《雅典的泰門》可謂舊瓶裝新酒，劇中已經沒有《哈姆雷特》中王子的英雄人物形象，也沒有《奧瑟羅》中“嬌美的戰士”，人已不再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而是金錢的奴隸：“自從欺詐滲進了人們的天性中以后，人本來就只剩下一個外表了”，“這些溫文和氣的惡人彼此不懷好意，面子上卻做得這樣彬彬有禮！”投人所好的娼婦，偽裝竊賊的士兵，假獻殷勤的詩人、畫師，“都是些金錢與欲望之間的娼家”，在泰門陷入絕境、流落荒野之際，還尾隨其后。他們并不是出于對受難者的同情和安慰，而是想從泰門那里再度得到金子，哪怕是一點點兒，這就是金子的魔力！正如泰門所說：“黃金真是一尊了不得的神明，即使他住在比豬窩還卑污的廟宇里，也會受人膜拜。”
此處節選的是《雅典的泰門》中的第三幕，也是該劇的轉折。雖然泰門的危機在第三幕才真正顯現出來，但是在一開場作者即通過哲學家艾帕曼斯特指出了這些趨炎附勢的朋友的丑惡嘴臉。在宴會上，“有多少人在吃泰門，他卻看不見他們。我看見這么多人把他們的肉放在一個人的血里蘸著吃，我就心里難過；可是發了瘋的他，卻還在那兒殷勤勸客”。艾帕曼斯特被宴會上的人譏諷為瘋子，而恰恰只有他才是最清醒的。泰門把朋友的諂媚當作友誼的表達，天真的他認為“能夠有這么多人像自己的兄弟一樣，彼此支配著個人的財產，這是一件多么可貴的樂事！”這與泰門落難后那些所謂的朋友一個個找借口拒絕借錢，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泰門的結局形成了強烈的反諷。路庫勒斯說現在不是可以借錢給別人的時世，尤其單單憑著一點交情沒有任何保證；路歇斯借口手頭的錢用光了；辛普洛涅斯則因為最后向他借錢而生氣。這些堂而皇之的借口正好暴露了他們奸詐虛偽的面目。因此泰門在最后的晚餐上說：“你們離開我比燕子離開冬天還快；人就是這種趨炎避冷的鳥兒。”更為可悲的是，這些朋友落井下石，在泰門財產殆盡時涌來討債，泰門痛斥了這些忘恩負義的朋友，在傷心絕望中開始了自我放逐。
本劇的主題是友誼和金錢，隱藏在二者背后的是人性。莎士比亞通過泰門表達了他對金錢社會的絕望和厭棄。在一個唯利是圖的社會里，友誼是沒有立足之地的，莎翁沒有刻意通過這個劇本來揭露資本原始積累時期主宰一切的金錢的罪惡，而是在人文主義理想破滅時憤怒地控訴人被金錢異化的悲劇，金子“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年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泰門深深感到“我討厭這個虛偽的世界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以致希望雅典沉陷，愿毀滅吞噬整個人類。這些反映了莎翁人文主義思想破滅時的絕望。我們經常把卡夫卡作為現代小說的鼻祖，其實莎士比亞在這里已經開始了對人的異化的關注。莎翁既看到了人性美和善的一面，又發現了人性自私丑惡的一面。因此有人說，了解物和解釋物的天才是愛因斯坦，了解人和描寫人的天才則是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的戲劇不僅思想上達到了前人無法企及的高度，而且也被奉為藝術上的瑰寶。泰門由富有到破敗再到擁有財富的跌宕起伏，生動地刻畫了小人趨炎附勢的嘴臉，也將人性的貪婪與丑惡自然地展示在讀者面前。戲劇語言充滿了詩性的韻律和辯證的哲理，無論是艾帕曼斯特與貴族們的智勇之辯，還是泰門醒悟后對人類的控訴都是游走在智慧與音樂之間，尤其是泰門那段對金錢的描述更被后世奉為絕筆。
歌德說：“莎士比亞與世界精神結伴，他也像世界精神一樣看透了這個世界，什么都不能瞞過他。”莎士比亞正是這樣一位巨人，帶領我們去認識自己——最復雜而隱秘的世界。
(丁巧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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