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和子由澠池懷舊》原文與賞析
蘇 軾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騫驢嘶。
嘉祜六年(1061)秋,蘇軾被授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今屬陜西省)判官廳公事,并于當年十一月苦寒季節走馬上任。其弟蘇轍送行到鄭州后,二人依依惜別。蘇轍返京侍奉老父蘇洵(當時在朝中編太常禮書),寫了《懷澠池寄子瞻兄》詩勉勵蘇軾。蘇軾依原韻奉和,寫下此詩。當時蘇軾的心情頗為寂寞和凄涼,這是他第一次踏入仕途,也是他第一次同子由離別,既以“慎勿苦愛高官職”自持,又有“但恐歲月去飄忽”的惆悵(見《辛丑十一月十九日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因而蘇轍原作開頭便說:“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彼恢箵鷳n天氣惡劣,旅途艱辛;更怕仕途坎坷,宦海風波。他深知兄長乃青年詩人,畢竟太缺乏從政經驗了。
蘇軾和詩的前四句,從子由寓意深刻的“雪泥”生發出來,慨嘆人生行蹤不定,命運系于偶然?!把┠帏欁Α钡拿钣髻N切而又新奇。《五燈會元》卷十六《天衣義懷禪師》記載著這位宋代高僧的一段名言:“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鼻宕鷮W者查慎行認為蘇詩前四句乃“暗用此語”(見《補注東坡先生詩》卷三)。但蘇軾當年是否讀過義懷語錄,難覓佐證,故王文誥在《蘇詩編注集成》卷三辯駁道:“凡此類詩皆性靈所發,實以禪語則詩為糟粕。”其實禪語入詩未必是糟粕。此段公案姑置勿論,僅就蘇詩本旨探究,確實表述了詩人的苦悶煩惱及力圖解脫的心曲。白雪與飛鴻的形象很美,但詩人覺得,泥濘雪路上鴻雁踏出爪痕,不過像人生旅程中偶然留下的行蹤。鴻雁飛離,爪痕易逝,恰似歲月飄忽,往事如煙。這“人生如寄”的感受,貫穿于蘇軾文學創作的始終,為求超脫而耽思佛老,亦順理成章。
接下來“老僧”兩句,照應詩題“懷舊”,也是“和子由”的必有之情。蘇轍原詩云:“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鄙暇渲^嘉祜五年三蘇返京后,子由授澠池縣主簿未赴任而中第;下句蘇轍自注:“昔與子瞻應舉,過宿縣中寺舍,題其老僧奉賢之壁?!蹦鞘亲窇浖戊镌贻Y、轍兄弟首次隨父赴京途中的住事,蘇轍對澠池懷有特殊的念舊之情,殆與此有關。如今再過澠池,奉賢已死,尸骨埋入新塔矣;當年兄弟二人的題壁詩,亦因壁壞而蕩然無存?!袄仙?、“舊題”猶如“雪泥鴻爪”,幻滅消失。五、六句的“懷舊”,正是對前四句闡明的哲理做出形象具體的詮釋與補充,進一步深化了主題。
最后兩句仍是“懷舊”,詩人對嘉佑元年途經澠池有自注:“往歲馬死于二陵,騎驢至澠池。”二陵指河南崤山,在澠池之西,當年騎著跛足驢走在崎嶇漫長的山路上,人困驢乏,備嘗艱辛,那情景是難以忘懷的。詩人撫今追昔,讓讀者聽出的畫外音是:在漫漫人生歷程上,過去兄弟二人并肩前進;如今春風得意,殿試皆入高等,今后正該鵬程萬里,奮飛勇進。這對蘇軾赴鳳翔簽判任是慰藉,更是鞭策。
清人紀昀評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三謂此詩:“前四句單行入律,唐人舊格,而意境恣逸,則東坡本色。”言之有理?!叭松彼木洌靼兹缭?,富有理趣,比喻新穎,妥貼恰當,語意連貫,一氣呵成?!澳嗌吓既涣糁缸?,鴻飛那復計東西”二句字面對仗工整,意思上下相承,如行云流水,恣逸曉暢,無半點滯礙,因而為青年詩人蘇軾贏得了 “長于譬喻”的聲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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