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順序講,我從荷蘭獲得的第一個印象(黃銅式頂篷的綠色火車頭除外)是: 磚,窗戶,主要的是自行車。那些磚,表現了荷蘭本土的色彩: 綠色的原野,小巧玲瓏的紅色住宅,白色的帶溝槽的磚塊,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此外,又是綠色的原野,磚鋪的馬路,自行車沿著它靜悄悄地從一幢紅樓駛向另一幢紅樓。樓房的四面,除了紅色的磚,主要就是窗戶,各種形狀的大小不一的明凈閃光的窗戶。磚墻本身,沒有什么特色可言。荷蘭人的建筑藝術,最講究窗戶。窗戶的造型,大小,高低,寬窄,各不相同,適合這個國家每個人的獨特的需要。
現在要說到自行車了。過去我見過幾輛,但像阿姆斯特丹這樣多,我是從未見過的。這里,不是零零星星的幾個車輪,而是成群,成串,成堆,簡直是自行車的海洋,它們像麇集的細菌,蠕動的纖毛蟲,飛舞的蒼蠅。最精彩的是,當交通警變換信號燈,停止自行車前進,讓行人橫穿馬路,然后再寬宏大量地開放綠燈時,整個自行車隊由幾名突擊手領頭,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集體向前沖鋒。熟悉當地情況的人說,當時荷蘭有自行車250萬輛,包括王室成員,海員,嬰兒,孤兒院的小孩,每三個人有一輛自行車。我沒有統計過,恐怕還要更多一點。人們說,在荷蘭,只要坐上自行車,它會自動地前進,因為這個國家的馬路太平坦光滑了。
我見過騎自行車的修女,牽著牛騎車的農民,有的人騎在車上吃早點,有的將孩子、小狗帶在車上,情人們手拉著手,并排騎著,奔向美滿的未來。可以說,整個民族,都騎在自行車上。如果騎自行車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民族的習慣,那就該想到,這對民族的特點,大概會產生影響的。依我說,大致有以下幾點:
一、 人們在自行車上習慣于自己照顧自己,不會干擾旁人騎車;
二、 隨時等待時機,只要有一箭之地,立即蹬起踏板;
三、 平穩而行,不慌不忙,連一點兒鬧聲也沒有;
四、 有時盡管車騎擁擠,成群結隊,在車上比步行還是更為保險,更少受外部的干擾;
五、 自行車使人與人之間產生一種平等和同族之感;
六、 培養堅忍不拔的精神;
七、 養成嚴肅的習慣。
我這里講的全是自行車的好處,比我所想的還要多。現在,自行車無法報復我,我可以公開地講,我并不喜歡它們,因為人們在它上面,似坐非坐,似走非走,使我產生了一種不自然的感覺。再說,坐著前進,終究對民族發展的速度會有影響的。人們在車上不慌不忙地蹬著,同時卻在迅速前進。可以看出,盡管荷蘭人蹬踏板的速度同電影的慢動作一樣,他們走得還是相當遠了。但我作為步行者,不會妨礙他們騎車;但愿每個民族,運用他所掌握的手段,奔向自己的目標吧。
荷蘭街頭,還有一種引人注目的東西,那就是: 狗。它們不戴嘴套,因而可以不停地吠叫,但相互不咬架,也不傷人,不像中歐那容易激怒的同類。由此可見,不戴嘴套,給以自由,不僅對貓來說,是上帝賜予的禮物,對于狗和我們人類來講,也是如此。阿門。
(萬世榮 譯)
【賞析】
本文是一篇游記性散文,選自作家所寫的四組游記(“意大利書簡”、“英國書簡”、“西班牙之行”和“荷蘭風貌”)之一“荷蘭風貌”。這四組游記是作家1923—1932年間游歷意大利、英國、西班牙和荷蘭所見所感的記述,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和抒情性。作家以散文詩的筆法,將濃郁的抒情色彩訴諸筆端,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異域圖畫。我們眼前仿佛出現了那滿眼的陽光,滿眼的水,有趣的人群,整潔的店鋪,如電影中的風光片,但是比風光片更美,因為作家那簡潔明快的語言為我們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
文章題為《自行車之城》,一開頭就極具主觀性:“我從荷蘭獲得的第一個印象(黃銅式頂篷的綠色火車頭除外)是: 磚,窗戶,主要的是自行車。”荷蘭萬千事物,在這里經作家的主觀濃縮之后,就變為極其簡約的三個詞——磚、窗戶、自行車。緊接著,又為我們擴展了這三個詞的內涵:“那些磚,表現了荷蘭本土的色彩: 綠色的原野,小巧玲瓏的紅色住宅,白色的帶溝槽的磚塊,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此外,又是綠色的原野,磚鋪的馬路,自行車沿著它靜悄悄地從一幢紅樓駛向另一幢紅樓。樓房的四面,除了紅色的磚,主要就是窗戶,各種形狀的大小不一的明凈閃光的窗戶。”看似是閑來之筆,偶加點綴,但讀罷全文會發現,當我們腦海中浮現出自行車熙熙攘攘的情景時,一份不經意間的詩情畫意會隨著原野、紅樓、玻璃窗而漸入心懷。
我們會在心中勾勒出千種荷蘭的圖畫,但是基本的景物一直是不變的: 綠色的原野,小巧的紅樓,精致的窗戶,成群的自行車。就如同眼前的萬花筒,圖案瞬息萬變,彩屑卻始終如一。于是,在作家詩意的速寫中,一幅有動有靜、色調明快的圖畫逐漸在我們腦海中形成了。在這幅畫中,作為主角的自行車“不是零零星星的幾個車輪,而是成群,成串,成堆,簡直是自行車的海洋,它們像麇集的細菌,蠕動的纖毛蟲,飛舞的蒼蠅”。
作家以一個外邦人的眼光敏銳地捕捉到了荷蘭人習以為常的景象:“開放綠燈時,整個自行車隊由幾名突擊手領頭,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集體向前沖鋒。”這一在荷蘭可能處處可見的那種自行車成群向前沖鋒的情景,因作家的描寫而重新煥發了活力,也成了讀者心中荷蘭自行車的象征;而荷蘭自行車之城,也在這種“沖鋒”中“活”了起來。那么騎在自行車上的是什么人呢?是王室成員、商人、農民,或者學生?不,這些遠遠不夠,在荷蘭,“整個民族,都騎在自行車上”。作家還從民族習慣、民族特點的角度,歸納了自行車的七大好處,但也毫不掩飾地認為,在自行車上“坐著前進,終究對民族發展的速度會有影響的”。
作家并不僅僅止筆于對異域風情的描繪,他在對荷蘭的美進行歌頌的同時,仍心系世界各民族包括自己的祖國:“但愿每個民族,運用他所掌握的手段,奔向自己的目標吧。”在這里,作家對祖國的深深眷戀之情也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得到了真實的體現。
整篇文章中,作家對進入他筆下的異域物象進行了精心的選材和剪切,摒除了一切枝蔓,使異域之美純粹而又迷蒙,干凈而又單純,一個國家就這樣經作家的幾筆點染,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眼前,令人神往不已。
(汪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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