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一切都是畢露的。一切都呈示出來,而且一切都強令人“直面”它。生、死,還有那有名的貧困。
我最初訪問的城市孟買,是個美麗的都市。包括它那顯得污穢的市容,也有難以言喻的美。不論你從哪里劃分路段,都照樣能成為畫,在飯店的跟前,就可以看到昔日英國女王和總督從這里登陸進入印度的那壯麗的海門。在泥色、矮竹叢生的阿拉伯海的海風中,岱赭色的凱旋門式的門周圍,披著色彩繽紛的紗麗的婦女、頭頂貨物的婦女、漆黑的乞丐、身著白衣的水兵們,組成一幅豐富多彩的畫面。我所說的“畫”,還不僅這些。
紐約街道上的人們,只是站著或走路。然而在這里,人們不只是站著或走路,有行走者,有駐步者,有蹲下者,有躺臥者,有吃香蕉者,有蹦跳的孩子,有坐在高臺上的老人,加入這個行列里的還有白色的圣牛、狗、鳥籠中的鸚鵡、蒼蠅、濃綠的樹木,還有頭纏紅頭巾和身披美麗紗麗者。參加進來,活動著,渾然一體,通力協作,在一瞬又一瞬間繪成不斷變化的“生”的圖畫。
也許所謂“生”這一最可視的定義,到頭來就是在那里安上畫框,讓它瞬即成畫吧。不成畫的東西,可以說就不是真正的生。
也許印度是世界第一的美人國。之所以說“也許”,這是一種退一步的說法,從我主觀的想法來說,無疑是世界第一的美人國。日本有一種說法:“鄉下也有稀罕的東西。”可我卻遇見了令人難以相信的人世間最優雅的美女。近來機靈的大眾作家雖已不使用“美得有點令人窒息”這類形容,但在飯店的大廳里、社交界人們云集的劇場或者在舊德里的污穢小巷里,甚至在牛車上,有時候你會看到鑲嵌著一雙深潭般的眼睛的絕世美女,即使用一千零一夜故事那種夸張的表現也決不顯得夸張的。這是不稀罕的。
在孟買我看到跳印度舞蹈的一個姑娘時候,真想就這樣把她帶回日本,于是我想起歌德的《東方詩集》的抒情來。從紗麗中露出來的細長而優雅的胳膊之美,與瞬間手足的動作逆行的瞳眸的轉動之耀眼光輝,在前進的當兒,急促把頭扭向一旁旋即又扭回來,若帶多余的動作,肢體就會在剎那間同時呈現嚴密的規制和蝶般的飄忽。當身著天藍一色紗麗的女子靜靜地出現在飯店寬敞的大廳時,我不由地空想: 所謂阿斯帕西婭難道不就是這樣的女子嗎?
……就這樣,人在印度,就會立即直面“生”。人是決不能避開它的。
其次,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會直面“死”。
圣河恒河,西岸畫出漂亮的新月形,就是圣地瓦拉納西的水浴場。在這里沐浴,可以洗凈一切罪惡。敬虔的印度教徒特意在日出時刻熱心地沐浴。還可以看到朝著對岸升起的朝日頂禮膜拜的人們的姿影。在他們的近處,晝夜不停地在火上進行公開的火葬,因為據印度教的信仰,人在圣地死后可以立即升天回到五大(空氣、土、水、火、乙醚)中去,爾后轉世。骨灰集中一處后付諸東流。
三歲以下的幼兒尸體不能焚燒,要把它沉入河底,有了這種習慣,河邊上就有人出售沉重的石頭。
印度教是犧牲的宗教,過去在嘉普爾以眾多的人體做祭供品,如今用公羊代替成為一般的犧牲品。孟加拉州尤其盛行信仰精力,其信仰對象是嗜血的大母神時母,因此在加爾各答有名的時母寺院里,每天要宰三四十頭,在特別祭日里要宰四百頭的公羊做獻祭品,這犧牲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的。世界上也許就只有這里如此公開進行犧牲儀式吧。
在犧牲臺上被套頸枷的小公羊悲鳴著。一擊之下,羊首落地……在這里露出了人性通紅的真相: 本來是人應直面的東西,然而近代生活卻在厚厚的衛生的假面下,被完全掩蓋起來了。
每當我想到這個國家佛教的衰滅,就不由地想到經過洗練、哲學性地體系化了的法則,即獲得普遍性的宗教行將被這片土地的“自然”的根源性的力量所不斷拋棄的法則。
人直面“生”與“死”的同時,在印度極其自然地要直面明顯的“貧困”。
印度的貧困,決不只是經濟問題。它還是宗教的、心理的、哲學的問題。即使饑餓,人們也不吃牛。北部印度和孟買西岸的信仰毗濕奴的菜食主義者,也不愿吃能夠捕獲到的豐富的魚。因此它也給予了學識膚淺的旅行者以哲學性的、心理性的觀察的自由。
如果在孟買豪華的泰吉·馬哈爾飯店二樓餐廳靠窗的餐桌邊,一面觀賞阿拉伯海一面用餐的話,就會感到有一種目光從樓下的馬路上直勾勾地盯視著你。視線戰勝距離、戰勝厚厚的玻璃,同日照一起射中我的左臉頰。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半裸的少年,一只手抱著一個半裸的小孩,另一只手高高舉起,老在呼求布施。
這樣的事,給我們的用餐以某種反社會的意味,給食物增添了苦味,帶來了任何佐料都無法比擬的某種特殊的“價值”的香料。當然,也許因此而越發覺得膳食更加味美可口。也許因此而變得倒胃口。至少是,它在習慣上增添了某種意味。
回想起來,昔日日本也有許多乞丐。在數寄屋橋上看見患麻風病的乞丐并非稀罕。雖然印度的乞丐比日本的乞丐更厚臉皮,卻沒有開羅的乞丐那么厚顏無恥,他們保持著一種威嚴。汽車停在十字路口,一雙黑乎乎的手就會從車窗伸進來。至少因為日本沒有乞丐,我們失去了乞丐所代表的神秘和哲學,失去了從這種不可知的東西坦率地向我們伸出污穢的手,失去了從最貧困中突然伸出的手。
另一面,貧困變成了肉眼看不見的、復雜的、逐漸逼將過來腐蝕你身心的東西。它已經成為一種潛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病患,是從“那個”世界來訪的,不是促使我們覺醒的東西,而是沒有自覺癥狀的病患。《推銷員之死》所描繪的,就是這種貧困。
這種環境又使我們失去了比如“所謂樹蔭就是在其陰影下躺下休息的地方”這種認識。
我們驅車前往阿旃陀遺跡的路上,不時看到獴和長尾猿橫穿過馬路。我們停車,在樹蔭下打開盒飯的時候,我悟到所謂樹蔭就是讓半裸著身子的人歇息的地方,意味著單純的自然對猛烈的陽光的一種救濟。那美麗的樹蔭,不僅是供人欣賞的。它對肉體與精神都是有用的。奧蘭加巴托肥沃的原野,處處都是郁郁蔥蔥的樹叢,處處的樹叢落下了啟示般的濃濃的陰影。
印度教在這塊寬廣的國土上,安置了巨大的朦朧的金色車輪,從自然向人間生活,又從人間生活向自然,循環不息。
當然,這個國家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充滿了難以解決的苦痛,以文學一事來說,要從15種語言育成統一的、廣大國民的文學,是極其困難的。這里畢竟是泰戈爾誕生之地,我從孟加拉語圈的年輕詩人們的工作中,發現了簡素的、被凈化了的美。不過,我是通過英語閱讀的。
但是,來到這個國家所感受到的,對問題本身來說,解決并不是所有的一切。如果說解決問題就是消滅問題,那么說實在的,印度本身并不希望那樣的解決。在印度,問題就是一切,這樣一來,就如同一個問題也沒有一樣。他們同問題一起生活了幾千年。所謂問題就是“自然”,就是印度教神學的、同時擁有那樣的創造和破壞的、豐富而殘酷的自然。
眼下看來,印度在所有方面似乎是后進的。然而,這么大的國家,墨守如此眾多的陳規陋習,就不尋常了。也許印度在準備給現代世界的急促腳步的、紊亂的、高度技術化的終結以新的精神價值。在瓦拉納西浴場,我從一邊一心祈禱一邊沐浴的美國青年的姿影中,也感到了這點。
(葉渭渠 譯)
【賞析】
《印度通訊》選自三島由紀夫的散文隨筆集《阿波羅之杯》,這是1967年他應印度政府的邀請赴印度訪問后寫成的。正如他一貫實踐的“生、死、美”三位一體的美學主張,三島在這篇散文中,敏銳地捕捉到了古老的印度畢露無遺的“生、死,還有那有名的貧困”。
在作家筆下的印度眾生相中,有繽紛的色彩,有活躍的姿態,有絕世的美女,也有污穢的市容。也許正是熙熙攘攘的市井百態傳達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生之美。而在令人直面的“生”之側,展現著無從回避的“死”——這既是印度的真相,也是三島的美學旨趣,即在生的欲求與死的渴望的極端對立中,給我們以宗教般的啟示。
在生死共存的印度,有公開的火葬、沉河的習慣和血紅的獻祭,這為我們還原出被近代文明所掩蓋的本真的人性與自然的力量。大部分印度人在由生至死的短暫旅途中,陪伴他們的是揮之不去的貧困。印度的貧困如乞丐赤裸裸伸出的骯臟的手,沖擊著生命的尊嚴;但是,印度的貧困又宛如濃濃的樹蔭,是讓我們可以在死亡的陰影中躺下休息的地方。
也許只有超然物外的宗教才能解答我們萬事萬物“生、住、異、滅”的道理。在印度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盡管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充滿了難以解決的苦痛,然而這些問題就像“自然”本身一樣以其創造之功和破壞之力,豐富著我們的視界,提供給現代世界的文明人以療治的精神價值。印度文明以其厚重的底蘊給自詡文明的現代人展示著復雜的人世體驗和真實的人生況味。這里沒有矯揉的生,也沒有造作的死,更沒有膚淺的美和可鄙的丑,一切都在循環不息之中生動地存在著。
在全球化的今天,借助“他者”的觀照,展開文明之間的對話已經成為時代的大勢所趨。在這一背景下,三島的這篇散文就更具有現實意義了。三島自幼浸淫于東西方文化,日本古典主義和希臘古典主義是其美學的兩大支柱,加之,他一生游歷過很多地方,這使他的視野能夠突破民族的局限,游走于不同文明之間,敏銳地發現其他文明的美,并且以知性的筆調,帶給我們豐富的感受和思考。這種精神、態度和能力,都是值得我們記取和學習的。
(祝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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