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總是愛聽關(guān)于他們長輩的故事的: 他們總是極力馳騁他們的想象,以便對某個傳說般的老舅爺或老祖母多少得點印象,而這些人他們是從來不曾見過的。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前幾天的一個夜晚,我那幾個小東西便都跑到了我的身邊,要聽他們曾祖母費爾得的故事。這位曾祖母的住地為腦福克的一家巨室(那里比他們爸爸的住處要大上百倍),而那里便曾是——至少據(jù)當?shù)氐膫髀勈侨绱恕麄冏罱鼜摹读种械暮⒆印犯柚{里聽說的那個悲慘故事的發(fā)生地點。其實,并于那些兒童及其殘酷的叔叔一段傳說,甚至一直到后面歐鴝銜草的全部故事,在那座大廳的壁爐面上原就有過精美的木雕,只是后來一個愚蠢的富人把它拆了下來,另換了一塊現(xiàn)代式的大理石面,因而上面便不再有那故事了。聽到這里,阿麗絲不覺微含嗔容,完全是她媽媽的一副神氣,只是溫柔有余,慍怒不足。接著我又繼續(xù)講道,他們那曾祖母費爾得是一位多么虔敬而善良的人,是多么受著人們的敬重與愛戴,盡管她并不是(雖然在某些方面也不妨說就是)那座巨宅的女主人,而只是受了房主之托代為管理,而說起那房主,他已在附近另置房產(chǎn),喜歡住在那更入時的新居里;但盡管這樣,她住在那里卻好像那房子便是她自己的一般,她在生前始終非常注意維持它的體面與觀瞻,但到后來這座宅院就日漸傾圮,而且拆毀嚴重,房中一切古老擺式家具都被拆卸一空,運往房主的新宅,然后胡亂地堆在那里,那情形的刺目正像有誰把惠斯敏斯大寺中的古墓盜出,生硬地安插到一位貴婦俗艷的客廳里去。聽到這里,約翰不禁笑了,仿佛是在批評,“這實在是件蠢事”。接著我又講道,她下世葬禮是如何隆重,附近幾里的一切窮人以及部分鄉(xiāng)紳都曾前來吊唁,以示哀悼,因為這位老人素來便以善良和虔敬聞名;這點的一個證明便是全部贊美詩她都能熟記成誦,另外還能背得新約的大部。聽到這里,阿麗絲不覺伸出手來,表示嘆服。然后我又說道,他們的曾祖母當年是怎樣一個個子高高模樣挺好的美人: 年青時候是最會跳舞的人——這時阿麗絲的右腳不自覺地舞動起來,但是看到我的神情嚴肅,便又止住——是的,她一直是全郡之中最會跳舞的人,可是后來得了一種叫癌癥的重病,才使她受盡痛苦,跳不成了;但是疾病并沒有摧折她的精神,或使她萎靡不振,她依舊心氣健旺,這主要因為她虔誠善良。接著我又講到,她晚上是如何一個人單獨睡在那座空蕩宅院零房間里;以及她又如何仿佛瞥見那兩個嬰孩的鬼魂半夜時候在靠近她床榻的樓梯地方滑上滑下,但是她卻心中堅信,那天真的幽靈不會加害于她;而我自己童稚的時候卻是多么好害怕呢,雖然那時我身邊還有女傭人和我同睡,這主要因為我沒有她那么虔誠善良——不過我倒沒有見著那嬰兒們的鬼魂。聽到這里,約翰馬上睜大眼睛,露出一副英勇氣概。接著我又講到,她對她的孫子孫女曾是多么關(guān)心愛護,每逢節(jié)日總是把我們接到那巨宅去玩,而我在那里最好一個人獨自玩上半天,常常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注著那12個古老的愷撒頭像出神(那些羅馬皇帝),最后那些古老的大理石像仿佛又都栩栩然活了一般,甚至連我自己也和他們一起化成了石像;另外我自己在那座龐大的邸宅之中是如何興致勃勃,流連忘返,那里有許多高大空蕩的房間,到處張掛著古舊的簾幕和飄動的繡幃,四壁都是橡木護板,只是板面的敷金已剝落殆盡——有時我也常常跑到那敞闊的古老花園里去游玩,那里幾乎成了我一個人的天地,只是偶爾才遇上一名園丁從我面前躦過——再有那里的油桃與蜜桃又是怎樣嘉實累累地垂?jié)M墻頭,但是我卻連手都不伸一伸,因為它們一般乃是禁果,除非是偶一為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自己意不在此,我的樂趣是到那些容貌悒郁的古老水松或冷杉間去遨游,隨處摭拾幾枚絳紅的漿果或樅果,而其實這些都是中看而不中吃的——不然便是全身仰臥在蔥翠的草地上面,默默地吮吸著滿園的清香——或者長時間曝浴在橘林里面,慢慢地在那暖人的溫煦之下,我仿佛覺著自己也和那滿林橙橘一道爛熟起來——或者便是到園中低處去觀魚,那是一種鰷魚,在塘中倏往倏來,動作疾迅,不過時而也瞥見一條個子大大但性情執(zhí)拗的狗魚竟一動不動地懸浮在水面,仿佛其意在嘲笑那胡亂跳躍的輕浮舉止,——總之,我對這類說閑也閑說忙又忙的消遣玩樂要比對蜜桃柑橘等那些只能吸引一般兒童的甜蜜東西的興趣更濃厚得多。聽到這里,約翰不禁把一串葡萄悄悄地又放回到盤子里去,而這串葡萄(按并沒有能瞞過阿麗絲的眼睛)他原是準備同她分享的,但是,至少目前,他們兩人都寧愿忍痛割舍。接著我又以一種更加高昂的語氣講道,雖然他們的曾祖母費爾得非常疼愛她的每個孫子,她卻尤其疼愛他們的伯伯約翰·蘭—— ,因為他是一個非常俊美和非常精神的少年,而且是我們大家的共同領(lǐng)袖;當他還是個比我們大不許多的小東西時,他絕不像我們那樣,常常繞著個荒涼的角落呆呆發(fā)愁,而是要騎馬外出,特別能騎那些烈性的馬,往往不消一個上午,早已跑遍大半個郡,而且每出必與獵戶們相跟——不過他對這古邸與花園倒也同樣喜愛,只是他的性情過于跅弛奔放,受不了那里的約束——另外待到伯伯長大成人之后,他又是怎樣既極英俊又極勇武,結(jié)果不僅人人稱羨,尤其深得那曾祖母的贊賞;加上他比我們又大了許多,所以我小時因為腿瘸不好走時,總是他背著我,而且一背就是幾里;——以及后來他自己又怎樣也變成跛足,而有時(我擔心)我對他的急躁情緒與痛苦程度卻往往體諒不夠,或者忘記過去我跛足時他對自己曾是如何體貼;但是當他真的故去,雖然剛剛一霎工夫,在我已經(jīng)恍如隔世,死生之間竟是這樣判若霄壤;對于他的夭亡起初我總以為早已不再置念,誰知這事卻愈來愈縈回于我的胸臆;雖然我并沒有像一些人那樣為此而痛哭失聲或久久不能去懷(真的,如果那次死的是我,他定然會是這樣的),但是我對他確實是晝夜思念不已,而且只是到了這時我才真正了解我們之間的手足深情。我不僅懷念他對我的好處,我甚至懷念他對我的粗暴,我一心只盼他能再復(fù)活過來,再能和他爭爭吵吵(因為我們兄弟平時也難免鬩墻),即使這樣也總比他不在要好,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了他,心里那種凄惶不安的情形正像當年你們那伯伯被醫(yī)生截去了腿腳時那樣。聽到這里,孩子們不禁泫然淚下,于是問道,如此說來,那么目前他們身上的喪服便是為的這位伯伯,說罷,仰面嘆息,祈求我再別敘說伯伯的遭遇,而給他們講點關(guān)于他們那(已故的)美麗的媽媽的故事。于是我又向他們講了,過去在悠悠7載的一段時光中——這期間真是忽而興奮,忽而絕望,但卻始終誠摯不渝——我曾如何向那美麗的阿麗絲·溫——登表示過殷勤;然后,按著一般兒童所能理解的程度,盡量把一位少女身上所獨具的那種嬌羞、遲疑與回絕等等,試著說給他們——說時,目光不覺掃了一下阿麗絲,而殊不料驀然間那位原先的阿麗絲的芳魂竟透過這小阿麗絲的明眸而形容宛肖地畢現(xiàn)眼前,因而一時簡直說不清這佇立在眼前的形體竟是哪位,或者那一頭的秀發(fā)竟是屬于誰個;而正當我定睛審視時,那兩個兒童已經(jīng)從我的眼前慢慢逝去,而且愈退愈遠,最后朦朧之中,只剩得兩張哀愁的面孔而已;他們一言不發(fā),但說也奇怪,卻把要說的意思傳給了我:“我們并不屬于阿麗絲,也不屬于你,實際上我們并不是什么孩子。那阿麗絲的孩子是管巴爾圖姆叫爸爸的。我們只是虛無;甚至不夠虛無;我們只是夢幻。我們只是一種可能,或者將來在忘河的苦水邊上修煉千年萬年方能轉(zhuǎn)個人形,取個名義”——這時我蘧然而覺,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安穩(wěn)地坐在我那只單身漢的安樂椅上,而適才的種種不過是一夢,這時忠誠的布里吉特仍然廝守在我的身邊——但是約翰·蘭——(亦即詹姆斯·伊里亞)卻已杳不可見了。
(高健 譯)
注釋:
幾個小東西: 即下文的小阿麗絲與小約翰。
腦福克: 英國地名。按蘭姆的祖母瑪麗·費爾得所曾任管家的地方實不在腦福克而在郝津郡的布萊克斯威爾。蘭姆這里所以要把地名改換,是因為她祖母侍奉的那家主人威廉·普路姆在《夢中的孩子》一文發(fā)表時還活著。
《林中的孩子》: 歌謠,敘述一腦福克富紳臨終前將其幼子幼女二人并全部家私托給他的弟弟照管。但孩子們的叔叔本是個兇殘的人,于是蓄意殺死他的侄子侄女而獨吞財產(chǎn)。他雇了兩名惡漢帶孩子去一樹林中,準備在那里處死孩子。惡漢中一人忽生悔心,于是殺了另一惡漢而逃走,結(jié)果兩個孩子遂被活活凍死在林中。事泄,這個兇殘的叔父被拘下獄。
歐鴝銜草: 《林中的孩子》結(jié)尾處說這些鳥憐憫兒童的死于非命,曾銜來樹葉覆蓋了他們的尸體。
阿麗絲: 蘭姆夢里的女孩。
見注。
約翰: 蘭姆夢里的男孩。
贊美詩: 這里指《公禱書》中根據(jù)《圣經(jīng)·詩篇》所改寫的禱告詩篇。
兩個嬰孩: 即上文《林中的孩子》中的那兩個孩子,因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即在蘭姆的祖母受雇傭的郡里,故云。
禁果: 即《圣經(jīng)》開篇部分耶和華禁止亞當與夏娃吃的那智慧樹上的果子。
約翰·蘭——: 即約翰·蘭姆,蘭姆之兄。這個破折號表示不想將全名寫出。
據(jù)西方蘭姆的注釋家言,截腿并無其事。
阿麗絲·溫——登: 代表溫特登,蘭姆少年時的情人安·西蒙斯的化名,郝津郡人。這里蘭姆對她顯然作了理想化。這里的破折號表示不想將全名寫出。
巴爾圖姆: 上注西蒙斯的丈夫,據(jù)云為一典當商。
忘河: 希臘神話中冥府里的河名。據(jù)說飲其水后,人即忘掉他過去的一切。羅馬大詩人魏吉爾在《伊尼德》第六章中曾說,人的靈魂在飲了忘河之水千萬年之后,便有可能再托生成另一個人。
布里吉特: 蘭姆之姐瑪麗·安·蘭姆的化名。
詹姆斯·伊里亞: 蘭姆之兄弟約翰·蘭姆的化名。
【賞析】
每讀蘭姆的散文都會令人潸然淚下,但這落淚不是因為他的不幸,而是因為他在敘述這種不幸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平淡。他絕對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不言愁滋味,只道“天涼好個秋”。這種境界中的平淡使蘭姆的散文總是那么從容、優(yōu)雅。
《夢中的孩子》是一篇寫孤獨的散文,作于蘭姆的哥哥死后不久。為了照顧家人,主要是不想讓經(jīng)常瘋癲的姐姐被禁閉在瘋?cè)嗽豪铮m姆終生未娶。哥哥逝世,身邊唯一的親人姐姐又經(jīng)常發(fā)病,這使蘭姆陷入極度的孤獨。這篇文章就在對親人的思念中流露著排遣不散的孤獨。
寫孤獨的文章不少,在蘭姆這里,孤獨之情卻以熱鬧之筆出之。文章回憶了自己和已故祖母與哥哥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更為奇妙的是,這種回憶是以向自己的兩個兒女講述的方式寫出來的。回憶是對實有的人與事的思念,做到歷歷在目不足為奇,而這兩個兒女純屬虛構(gòu),他們卻時時對作者的講述作出反應(yīng)。聽到曾祖母“年青時候是最會跳舞的人”,“阿麗絲的右腳不自覺地舞動起來,但是看到我的神情嚴肅,便又止住”;聽到關(guān)于鬼魂的傳說,“約翰馬上睜大眼睛,露出一副英勇氣概”;聽到好玩的童年趣事,“他們兩人都寧愿忍痛割舍”葡萄;聽到“我”與伯伯的事情,“孩子們不禁泫然淚下”。如果不知道蘭姆沒有妻子兒女,我們不會認為這兩個孩子是他無中生有的,他們是那么鮮活、生動。回憶已很熱鬧,這兩個孩子則更添了一份熱鬧。正是這份熱鬧將濃重的孤獨平淡化。這里,我們讀不到作者對孤獨之感的直接宣泄,也讀不到夢醒后對失望之情的贅述,文章戛然而止,將我們留在了無盡的回味中,悄然拭淚。
然而,這娓娓道來的孤獨并不能令讀者心灰意懶,因為他對人世間溫情的留戀是那么令人動容。對蘭姆生平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的家庭發(fā)生過很多不幸,但他對造成他孤獨的直接原因只字不提,毫無怨言。他為我們呈現(xiàn)的都是溫情。作者營造了三個世界,一個是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一個是美好的往昔,另一個就是虛構(gòu)的夢境。在往昔的世界里,“我”度過了無數(shù)充滿溫暖與愛的日子。那里有勤勞、善良、虔敬的祖母,“她對她的孫子孫女曾是多么關(guān)心愛護,每逢節(jié)日總是把我們接到那巨宅去玩”;那里還有勇武、活潑的哥哥,“我小時因為腿瘸不好走時,總是他背著我,而且一背就是幾里”。在虛構(gòu)的夢境里,“我”享受著天倫之樂,與一雙兒女有說有笑。而在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里,故去的已經(jīng)故去,夢幻也只是夢幻,但這些卻并不是只為作者徒增傷感的材料,而是讓作者更加醒悟到一定要珍惜能留在身邊的親情。約翰·蘭已杳不可見了,雖然“只是到了這時我才真正了解我們之間的手足深情”,不過,“忠誠的布里吉特仍然廝守在我的身邊”。
這篇散文構(gòu)思奇特,以“孩子們總是愛聽關(guān)于他們長輩的故事的”開篇,將“我”與孩子和他們的長輩聯(lián)系到一起,構(gòu)成了全文的線索。作者以虛寫實,借夢寫真,夢是假,情是真。“我”對祖母與哥哥的追思,對家庭生活的渴望,在這個夢中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劉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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