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阿波利奈爾《紋章》愛情詩鑒賞
〔法國〕 阿波利奈爾
秋之紋章統(tǒng)治著恭順的我
因此我愛果我憎恨花朵
我為付出的每個吻哀悼痛哭
如同打落的核桃對風(fēng)訴苦
永恒的秋啊我心靈的季節(jié)
舊戀人的手把它撒滿落葉
背后的妻子是我宿命的影
鴿群今晚作最后的飛行
(飛白 譯)
這是一首哀婉凄絕的失戀詩。古往今來,無數(shù)情癡,投身情河,苦戀深深,一旦失戀,生命的季節(jié)便一下子進入肅殺蕭索的秋天,縱令置身于綠意蔥蘢姹紫嫣紅的春夏,也驅(qū)不走心野里的秋風(fēng)陣陣。物由心裁,失戀者往往眼里皆是秋色,耳里盡為秋聲,心中注滿秋意。秋宰治著失戀者心靈的季節(jié)。
《紋章》正是一支從心靈秋季的荒涼中飄出的序曲。紋章,統(tǒng)治者把握生殺之物,權(quán)力的象征。在這里詩人以它為詩題,意象明確地點出目下自己心靈季節(jié)已被主宰。用“紋章”這樣有幾分嚴(yán)酷冷峻意味的象征物譬喻心境,足見詩人心靈陷于荒涼悲苦境地已是情不由主無力自控了。所以詩的開篇啟句便直言不諱這種受控心態(tài):“秋之紋章統(tǒng)治著恭順的我”,“恭順”一辭,含一種自拔徒勞后的無奈,于是也便終于讓心靈向秋做了屈服,情愿受秋的擺布。可見,心境荒涼之甚,悲苦之深。既然認同了秋主宰自己,“因此我愛果我憎恨花朵”,本不情愿卻不得不情愿地接受了失戀的苦果,秋天的落果與我同命相連,“因此我愛果”,卻憎限孕成這苦果的花朵。一條矛盾復(fù)雜回婉曲折的心跡走向,交織著悔憾的痛惜。因為春天里付出的太多太多,現(xiàn)在只能“為付出的每個吻哀悼痛哭”。吻,這種情感表露的無聲語言,記錄刻寫在愛的境界里顫栗、沖動和甜蜜,那是生命對愛的投入,每一個真誠的吻都是一份生命的付出。而當(dāng)付出了一部分生命之后發(fā)現(xiàn)收獲的卻是一顆苦果,那么,一顆心也便猶如“打落的核桃”,又干又硬,皺皺巴巴的對著風(fēng)兒“訴苦”。這一段詩流瀉著痛烈而怨恨的情緒。詩的第二段,則是詩人把這人生之大痛歸為宿命,化痛烈怨恨為一聲無奈的太息:“永恒的秋啊我心靈的季節(jié)”,這一嘆息好長,穿透半個多世紀(jì),一直傳到今天。在詩中,這該是一句詩眼,壓卷之語,為全詩所要表述的心靈經(jīng)驗、象征意象鋪開了一片蒼涼,烘托出一個最切合此詩情緒氛圍的背景。由此下面的意象得以自如的書寫:“舊戀人的手把它撒滿落葉”失戀令他心靈里落葉蕭蕭,一片蕭索。而這場愛情悲劇最后被詩人歸結(jié)為宿命:“背后的妻子是我宿命的影/鴿群今晚做最后的飛行”。宿命感是通過希臘神話表現(xiàn)的——音樂圣手俄耳甫斯的愛妻歐律狄刻被毒蛇咬傷致死,俄耳甫斯入冥府求情,冥王被他的琴音感動,打破慣力,允許他帶妻子返回陽間,但有一條禁令:在走出冥界之前,不得回頭看他的妻子。俄耳甫斯一路上聽得腳步聲在身后跟著,迫切想回頭看一眼妻子,但都強忍住了,然而就在踏上冥府門檻的最后一步上,他無法再忍,轉(zhuǎn)身向妻子張開了雙臂,歐律狄刻的身影則傾刻化作一縷白霧消失了。——一切皆是前生注定,命定難違,毫無辦法。至此,詩人的心靈被痛苦怨悔追得無處匿藏,只好到宿命的陰影里做個無奈的逃避,逃避前卻又讓鴿群作最后的放飛,讓心靈再做最后一次自由的躍動,讓懷思的翅膀再最后一次到愛的天空中遨翔。這一筆強烈地傳達出說不盡的無奈和悵然。
日本文藝?yán)碚摷覐N川白村在其名著《苦悶的象征》中說:人們“在伏在心的深處的內(nèi)底生活,即無意識心理的底里,是積蓄著極痛烈而且深刻的許多傷害的。一面經(jīng)歷著這樣的苦悶,一面參與著悲慘的戰(zhàn)斗,向人生的道路進行的時候,我們就或呻吟、或叫喊、或怨嗟、或號泣,……”《紋章》正是詩人經(jīng)歷過愛的激蕩和失戀的絕望這樣一種痛烈而深刻的傷害之后的呻吟、叫喊、怨嗟、號泣,發(fā)乎于心,遂感人于腑。
藝術(shù)上,《紋章》一詩可謂卓越。詩中處處藏著寂寥,伏著蒼涼,隱著悲苦,蘊著惆悵,卻無一處名言,這一切秋天的感覺卻篆刻進“秋之紋章”之中,每一個意象都杰出而透辟地傳達著詩人苦悶的心靈感受,一枚“花朵”讓人閱到一段芬芳的春天里的故事,但結(jié)尾卻是苦果;一個個愛吻,讓人體味到一位有心人在愛河里的生命的投入,但卻打撈上一顆潮濕的心,一只核頭,讓人透視了一顆被苦難揉皺了的心靈,一片“落葉”,讓人讀出荒索的心靈之秋,最后放飛的“鴿群”,讓人看見撒向夜空的無邊的悵然。這所有的意象,淺明而免俗,仿佛信手拈來,卻正體現(xiàn)了詩人卓越的詩才睿智。詩的語言簡淡、自然、單純,毫不造作。乃真語出之,情自深,情自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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