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趙光勇 【本書體例】
【原文】:
余幼好此奇服兮(1),年既老而不衰(2)。帶長鋏之陸離兮(3),冠切云之崔嵬(4)。被明月兮佩寶璐(5)。世溷濁而莫余知兮(6),吾方高馳而不顧(7)。駕青虬兮驂白螭(8),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9)。登昆侖兮食玉英(10),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1),旦余濟乎江湘(12)。
乘鄂渚而反顧兮(13),欸秋冬之緒風(14)。步余馬兮山皋(15),邸余車兮方林(16)。乘舲船余上沅兮(17),齊吳榜以擊汰(18)。船容與而不進兮(19),淹回水而凝滯(20)。朝發枉渚兮(21),夕宿辰陽(22)。茍余心其端直兮(23),雖僻遠之何傷(24)!
入溆浦余儃佪兮(25),迷不知吾所如(26)。深林杳以冥冥兮(27),乃猿狖之所居(28)。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29)。霰雪紛其無垠兮(30),云霏霏而承宇(31)。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32)。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33)。
接輿髡首兮(34),桑扈臝行(35)。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36)。伍子逢殃兮(37),比干菹醢(38)。與前世而皆然兮(39),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40),固將重昏而終身(41)。
亂曰(42):鸞鳥鳳凰(43),日以遠兮,燕雀烏鵲(44),巢堂壇兮(45)。露申辛夷(46),死林薄兮(47)。腥臊并御(48),芳不得薄兮。(49)陰陽易位,(50)時不當兮(51)。懷信佗傺(52),忽乎吾將行兮(53)。
【鑒賞】:
屈原《九章》之一的《涉江》,是偉大詩人流放江南途中抒情言志的作品。他從今湖北武昌市出發,到了現在的湖南省地區。詩中說他乘鄂諸,邸方林,流江湘,又溯沅水而上,宿辰陽,迷途于溆浦山中,行程路線,歷歷在目,是研究屈原晚年經歷和思想的極為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很值得我們重視。
屈原處于大變革的時代洪流中,合縱連橫,遠交近攻,戰爭連綿,掠地攻城,如不發奮圖強,革新內政,隨時都有覆沒的危險。他是楚國的貴族,具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主張聯齊抗秦,實行法治,舉薦賢能;不僅要使祖國能夠自立于列強之林,還想積聚力量,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由于統治階層的群小沆瀣一氣,千方百計加以抵制和破壞,屈原不但壯志未酬,反而被朝廷所疏遠,甚至流放,只能眼睜睜看著祖國不可挽回地日益沉淪;自己在政治上、生活上,以及身心各個方面也都受到嚴重地挫折和摧殘。但是,他有堅定的信念,崇高的理想,在逆境中絕不愿改變初衷而隨波逐流。在《離騷》中,屈原已曾表示過“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在《涉江》中,一開始他就又重申了這種信念:“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吾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彼挠密梁刹靡隆④饺刈魃?,不過是堅持追求品德高潔的象征,并非真正去搞奇裝異服,以驚世駭俗。他的所謂“奇服”,不論是腰佩長劍,頭戴高冠還是滿身珠玉,也不過是標榜他那特立獨行,到晚年仍毫不動搖的堅強意志。他堅信真理和正義在自己一邊,能夠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完全可以“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因此在任何艱難困苦情況下都能知難而進,雖“年既老而不衰”,誠非虛言。司馬遷在《史記·屈賈列傳》中就贊譽他“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皎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鼻О倌陙砬砸恢笔苋顺缇?,不僅因為他的作品好,也因為他的人品高尚的緣故。
屈原流放途中,一度迷失方向,獨處深山,猿狖哀鳴,雨雪紛紛,地黑天昏,環境極其惡劣。他在《涉江》中寫道: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穴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這些景物不完全象是托物言志,似乎更多地是實景實錄。面對如此凄涼幽暗的現實,怎能不感到孤獨?但他覺得“茍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這與孔子所說的“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貉之邦行矣”(《論語·衛靈公》)的思想如出一轍。只要自己正道直行,就會具有大無畏的精神。
屈原固然不怕流放,但他清楚地了解到:“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睌[在他面前的,永遠是一條政治上坎坷、生活上困難的道路。話又說回來,他又知道只要他肯“變心而從俗”,即是不再堅持自己的正確主張,能夠投楚王之所好,與小人狼狽為奸,置國家與人民的利益于不顧,馬上便可安享尊榮。但是,屈原絕對不愿出賣自己的理想和良心,正如他在《離騷》中所表白的:“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他是寧死也不會“變心從俗的”。當然,處于政治黑暗的環境里,如果不同流合污,他就不可能改變命運,只有越來越壞,愈陷愈深。他在《涉江》中所寫的“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當是他對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清醒的判斷。
屈原不僅有吃大苦的精神準備,還流露出以身殉國。為理想而獻出自己的寶貴生命的打算和思想。他說: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屈原已深刻地理解到,歷史上的著名忠臣,不但不被重用,而且下場都非常悲慘。以古為鏡,自然也就知道自己的得失了。由于有了充分的精神準備,似乎也就不必去“怨乎今之人”了。他對忠臣雖死猶榮是崇敬的,在《離騷》中就想到“優清白在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這一信念當老而彌篤。
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中盛贊屈原的“《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薄渡娼芬采朴谶\用類似的藝術手法。他說的“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鳥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就全都是比喻。其中的鸞鳥鳳皇,露申辛夷,代表君子;燕雀鳥鵲,以及腥臊穢物,則是代表小人。屈原認識到在楚國的黑暗現實下,賢臣日遠,深受迫害,生死未卜。那些小人高踞要津,并取得了信用。直如《懷沙》所說“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的局面,聯系屈原在《涉江》中所寫的“陰陽易位,時不當兮”的悲憤心情,就會對我們偉大的詩人有更進一步的理解和同情。
屈原雖然政治失意和遭到生活上的嚴重困擾,卻窮而彌堅,不墜青云之志。他馳騁著豐富的想象,要“駕青虬兮驂白螭”,“與重華游兮瑤之圃”,要“登昆侖兮食玉英”,能夠“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他的這種積極浪漫主義精神,不僅使他的崇高人格得到了升華,而且也使他的偉大理想得到了完滿的體現。千百年來,不分男女老少不論階級階層,每年的端午節都要采用各種方式來紀念他。屈原真正活在廣大群眾的心中。現在,屈原又成為公認的世界文化名人,他的影響已經超出了國界,的確是一位“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的千古流芳的不朽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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