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駱守中 【本書體例】
【原文】: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1)。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2)。爾羊來思,其角濈濈(3),爾牛來思,其耳濕濕(4)。
或降于阿(5),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6)。三十維物(7),爾牲則具。
爾牧來思,以薪以蒸(8),以雌以雄。爾羊來思,矜矜兢兢(9),不騫不崩。麾之以肱(10),畢來既升。
牧人乃夢,眾維魚矣(11),旐維旟矣(12)。大人占之,眾維魚矣(13),實維豐年;旐維旟矣,室家溱溱(14)。
【鑒賞】:
《無羊》四章章八句,《詩》屬《小雅》。毛詩、鄭箋均以為宣王“考牧”之詩,方玉潤據此而言:“宣王當板蕩之余,牧養之政久廢,何有乎牛羊?至是乃修而復之,亦中興所恒有事。”(《詩經原始》)今人或以為揭露奴隸主占有大量牛羊之不公的民歌,對其作者和主題有不同見解。但細味全詩,如以為宣王或奴隸主所作,則詩中描寫牛羊神態之真切入微似難于想象。如以為揭露或反抗之詩,則與全詩歡悅與祝頌的調子不協。我們不妨把它看作一首歌詠牧業興旺、牛羊繁盛的民歌,而二章之末二句與四章全章乃刪定詩稿的文人為加入頌禱之意而有意增改。這樣看來,本詩作者亦即詩中牧人。詩中之“爾”,有似于今人口頭自稱“你老兄”、“你老弟”等,為牧人自稱。如此理解,似較為順暢。
首章概述牛羊之繁盛,劈頭即作驚人之語,以連續兩個反詰開篇:“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詩經》其它篇章中用“誰謂”作反詰語者尚有三處:《召南·行露》二、三章有云:“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邶風·谷風》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之句。而《衛風·河廣》全詩均用反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終朝。”都是在反詰之后,下句立即給予針鋒相對的堅決否定或肯定。《無羊》把反詰用于開篇,則更加突出了本詩的主題。朱熹云:“羊以三百為群,其群不可數也;牛之犉者九十,非犉者尚多也。”(《詩集傳》)這里,羊特別突出了數量之多,牛則強調了體格之壯。實際上既說了牛羊之多,也點了牛羊之壯。下面四句則以遠望之景,三鉤兩勒,點染出牛羊遍地、無邊無涯的繁盛景象:“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前兩句與后兩句應看作互文;寫羊之角,實亦含牛之角;寫牛之耳,自亦含羊之耳。站在草原上遠遠望去,羊群過來了,牛群過來了,因為是遠望平視,牛羊又那么多,所以只見其角之濈濈、耳之濕濕,不知其為數多少,密集擁擠之中,但見角耳,難覓腿足。讀到此句,我們自然會聯想到后來北朝民歌《敕勒川》中的佳句:“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天宇和原野連成一片的蒼蒼茫茫的大草原上,一陣風兒吹來,牧草偃仰波動,把一群群、一片片牛羊之跡,形神飄忽而又輪廓清晰地顯現出來,是一種多么誘人的風光啊。這里,以角耳之密集,見出牛羊之繁,而腿腳難覓,也可想見牧草之盛。一篇草原牧歌就這樣開了頭。
二章緊承上面的兩個“來”字,把攝像機的鏡頭一下子收到目前,出現了一幅大特寫。眼前是一片丘陵地帶,有土丘,有草坡,又有池水,正是牛羊吃飽草兒之后憩息玩耍的好場所。那遠遠望去數也數不清的羊群牛群,到了這里,就不再是眉目不清的混茫一片,而是活靈活現地展示了它們充滿生命活力的千姿百態的可愛形象。你看,它們有的正從小山坡上往下走,其中慢條斯里者有之,橫撲豎顛者有之;有的低頭在池邊飲水,心滿意足,悠然自得;有的吃飽喝足,四蹄舒展,躺在草地上愜意地睡了覺,還有些羊羔牛犢,什么時候都安靜不下來,不是轉來跑去撒歡,就是互相牴觸,耳鬢廝摩,打打鬧鬧,好不歡騰喜悅。——這里是一片凈土,藍天白云,黃土綠草,點綴著一群群、一片片馴順善良的牛羊,微風習習,不陰不雨。如果有人唱起“天蒼蒼,野茫茫”,唱起“藍藍的天上白云飄”之類的歌曲,真能把人從寧謐的大自然引入甜美的夢幻之鄉。在“或降于阿,或飲于池,或寢或訛”的靜穆境界中,不但沒有狼,連狗也看不到。然而,既是牧場,就少不了牧人,而且牧人在這幅圖畫中決不是反作陪襯,而是作為主角之一“經緯其間”。“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牧人的出現,不露耳目,不現須眉,但見其裝束與背負。詩人這樣描寫,并不只是因為距離太遠看不清楚,而是出于整幅畫面的藝術需要。羊繁牛壯,來之不易,你看牧人身上所披,頭上所戴,就可以想象,為了放好羊,牧好牛,他要長年奔波,找尋好牧場,炎炎夏日不能避暑,數九嚴冬要忍受酷寒。草原上的暴風驟雨是家常便飯,他得時時蓑笠在身,常備不懈,既要保證自己不被意外的襲擊所傷害,更要管好牛犢羊羔,讓它們健康成長,有時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同企圖戕害牛羊的野獸搏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使他無法在家里消消停停地吃幾頓安穩飯,所以他的背上老是掛著干糧袋。他的大部分餐飯,是在牧場上摻風和雨而下咽的。即此裝束,我們就完全可以想象得來,那一群群活潑而肥壯的牛兒、羊兒能夠那樣自由自在,茁壯成長,背后隱藏著的是牧人艱苦的勞動和勇敢的奮斗,飽含著他的興奮歡悅和辛酸血淚。——這些背后的蘊含之意,畢竟是蘊含之意,從字面看來,仍是一片靜穆和諧的安詳境界。“三十維物,爾牲則具。”此章結末二句,進一層頌贊牛羊品類之齊全,各種祭祀之所需無不具備,可見牧人辛勞有成,牛羊何等繁盛。
三章緊承二章,主要詠牧人勞作的辛苦、牧技之精湛和牧業成果之豐碩。“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牧人的勞作既是辛苦的,又是復雜的。要收養好大群大群的牛羊,決不僅是盲目地趕著它們去亂跑亂吃,而是要有科學計劃和精心安排的。牧人得跑遍整個草原,認真調查研究,弄清各方牧草的品類、質量和生長情況,哪里草高,哪里草短,哪里缺水,哪里有池,季節的推移、氣候的變化,對牧草生長和牛羊生活有什么影響,等等,都得到了如指掌。夏秋之季,得把牛羊趕到離家遠的好牧場去放牧,而把家鄉周圍的牧草保護起來,供牛羊在冰封雪飄的寒冬來食用。一舉不慎,就會影響到牛羊的生存和發展。為了迅速繁殖,牧人要仔細地研究分辨牛羊之牝牡,品種之優劣,讓它們適時交配,多產幼畜。正因為牧人有經驗,有技術,又勤于勞作,所以他放牧的牛羊,不但數量多,而且質量好:“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騫不崩。”這三句雖是說羊,實亦含牛在內。這些牛兒羊兒,一個個體格強壯,活蹦亂跳,走起路來,精神抖擻,爭先恐后,沒有一個因跛足而掉隊,沒有一個因羸病而倒臥。這些健壯的牛兒羊兒,是不是只知胡顛亂跑、不聽話、沒有紀律性呢?不是的。“麾之以肱,畢來既升。”牧人既不用甩皮鞭,也不必動羊鏟,只輕輕地把手臂一揮,滿坡滿洼的牛羊就都乖乖地一齊向著牧人所指的方向蹦蹦跳跳地爬上了小山岡。贊牛羊之強健與馴順,實際上都是為了贊頌牧人牧藝的高超。
末章以牧人的幻夢,寄詩人之祝禱。“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旟矣。”牧人在夢中見到了很多很多的魚,又夢見了很多很多畫有鷹隼的大旗。他十分驚異,便去請教卜筮之官。“大人占之:眾維魚矣,實維豐年。旐維旟矣,室家溱溱。”這是一個非常吉祥的美夢:魚諧“余”音,又有眾多之寓意,所以便預兆著豐收之年。遍地旌旗林立,如芳草之蓁蓁,象征著子孫眾多,人丁興旺。人壽年豐,牧業興旺,在先秦時代,自是人們的最高愿望。
《無羊》以賦成篇,篇章雖短,而鋪陳有序。牧場之景,由遠而近。牛羊之狀,由混茫而明晰。先見牛羊,后出牧人,人畜渾融,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詩中雖然只敘寫了牛羊和牧人,但讀者透過詩句,自然會想象出那藍天上飄浮的白云、大地上豐茂的牧草。
《無羊》是一首優美的田園牧歌,充滿了生活氣息和濃厚的鄉土味。詩中對牛羊形態之生動形象的描寫,若不是熟練的牧人,是難于成章的。全詩精華在二、三兩章,昔人多有贊詞。清人姚際恒曰:“此兩章是群牧圖,或寫物態,或寫人情,深得人物兩忘之妙。”(《詩經通論》)方玉潤則云:“以下人物雜寫,或牛羊并題,或牛羊渾言,或單詠羊而不詠牛,而牛自隱寓言外,總以牧人經緯其間,以見人物并處,兩相習,自不覺兩相忘耳。其體物入微處,有畫手所不能到。晉、唐田家諸詩何能夢見此境。”(《詩經原始》)評價極為確當。而王士禎在《漁洋詩話》中則稱贊說:“余因思《詩三百篇》,真如化工之肖物。……《無羊》之‘或降于阿……畢來既升’,字字寫生,恐史道碩、戴嵩畫手,未能如此極妍盡態也。”他把此詩的形象描寫,比之于晉、唐畫牛高手的杰作,并認為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見中國古代“詩中有畫”的高超技藝和優美境界,由來久遠。如果說《無羊》全詩是一幅單色鉤勒的素描,那么在前三章中,整體寫意之中,又有部分工筆,突出了全景的特寫鏡頭。戴嵩是唐代有名的畫牛專家,清人松年在其《頤園論畫》中稱贊說:“戴嵩畫百牛,各有形態神氣,非板板百牛,堆在紙上。”明人李日華評戴牛超人之處曰:“固知物象者不在工謹,貴得其神而捷取之耳。”《無羊》以簡潔的詩句,把牛、羊、牧人之形態描繪得如此生動有致,且富有蘊意,正是詩人“得其神而捷取之”的藝術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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