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的人生態度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一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
我是江南人,對李白筆下的天姥山卻陌生得很,在接觸這首詩之前還未聽說過浙江境內有這么一座山。確實,天姥山并不出名,它位于浙江省新昌縣境內,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山,若非李白的這首詩,恐怕就無人問津了。但是在古代,天姥山似乎飽受文人墨客的喜愛,除卻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也造訪過這座山,并留下了相應的詩句。可見天姥山在古代還是一座文化名山。
李白是我最喜愛的詩人之一,他文武雙全,據說在唐朝武林高手中排名第二,不知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李白除了詩人之外還有一重身份是俠客。《唐才子傳·李白傳》記載:“(李白)喜縱橫,擊劍為任俠,輕財好施。”
我一直覺得李白骨子里流淌著的都是充滿浪漫色彩的血液,他為人又豪放不羈,這種浪漫與豪放在他的詩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原本極其普通的一座天姥山,在他筆下就突然變了樣,如夢似幻,宛若仙境。
蓬萊、方丈、瀛洲是傳說中東海上的三座仙山,秦始皇派徐福東渡求取仙藥,找的就是這三個地方,然而大海上煙波渺茫,一般人是難以找到的。詩的開篇,李白就將天姥山與瀛洲仙山相提并論,先入為主地就給天姥山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她云霞明滅,燦爛若錦,不似人間顏色。她高聳得超過了五岳,掩蓋了赤城山,附近的天臺山再高,在她面前也像是要傾倒一樣。寥寥數語,一下子將天姥山的形象提得老高。
詩的題目中有“夢游”二字,自然,描寫的也是夢中所看到的景象,難怪如此縹緲,堪稱游仙詩中的巔峰之作。在夢中,太白到了吳越一帶,他飛越鏡湖到了剡溪,找到了謝公的故居。
這里的謝公即東晉著名詩人謝靈運,他開創了山水詩一派,文字清新恬淡,尤得李白喜愛。謝靈運出生東晉大家族,劉禹錫有詩云“舊時王謝堂前燕”,寫的就是魏晉北方最大的士族王家和謝家。這兩家都出過不少名人,王家有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等,謝家就更多了,謝靈運的姑婆是大名鼎鼎的“詠絮才女”謝道韞,祖父謝玄是當時的名將,王勃《滕王閣序》中“非謝家寶樹”所說的就是謝玄。謝靈運和王羲之的關系也非同尋常,他的母親劉氏就是王羲之的外孫女,姑婆謝道韞則是王羲之的兒媳婦。
李白一度將謝靈運視為偶像,就連做夢的時候都不忘記。他夢見自己穿著謝靈運特制的木鞋,一路攀登直上云霄,在半山腰看見了海上升起的太陽。
此般描述,讓我想到了幾年前在梅里雪山看日出的情形。陽光劃破清晨的薄霧,在山頂灑下淺淺微光。隨著太陽的高升,那一縷陽光由淺黃轉變為金黃,隨即變成赤紅色,慢慢擴散,直到將整座山脈籠罩。那是我至今見過最美的日出,云蒸霞蔚,仿佛不在人世間,而是一躍飛到了仙境。
想必在看到海上日出的那一剎那,太白也是這般,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抑或是在夢中又做了一個夢。
美麗如斯,唯有仙境。
而夢中的天姥山,就是一個真正的仙境。山間小路盤旋,泉水叮咚,煙霧升騰,忽而又聽見熊咆龍吟,雷鳴電閃,仙界的門就此訇然打開,天色昏暗看不見底,日月照耀著金銀做的宮闕,云中的仙人們穿著彩虹做的衣服,乘風而來,一排排仙人密密麻麻,直教人看花了眼??。仙人們何等氣派,老虎彈著琴,鸞鳥拉著車,浩浩蕩蕩一路飛來。
這段仙人出場的描寫和屈原《山鬼》中的意境倒是頗為相似。仙人降臨時“虎鼓瑟兮鸞回車”,山鬼出行時則“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仙人出場前的天氣變化是“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山鬼在竹林穿行時,“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這樣的場景,可不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是神仙,自然都有神仙的派頭。
不過夢終歸是夢,醒來的時候,無論是天姥山啊煙霞啊還是仙人們,統統都消失了。眼前熟悉的枕席提醒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太白回憶著夢境,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場景,也只有在夢里面才能看見了。
從夢到現實,過度極其自然,也瞬間點明了詩的主旨。太白寫詩經常是話中有話,他寫夢中的諸多美好,目的正是反襯現實中的諸多無奈。人世間的歡樂和夢中的美景一樣,瞬間便如東流之水,一去不復返。美好的東西總是這樣,來得快,去得更快。
不難看出來,這首詩看似寫夢游仙境,實則暗示李白在朝廷的經歷。登山看到諸多美景,比喻的是他最初受到的重視。然唐玄宗之所以重視他,不過是因為他詩詞寫得好,以供娛樂,并非真正看重他的才能。再加上他本來就很狂傲不羈,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力士脫靴,貴妃捧硯”,除了李白之外,誰還能有這樣的膽子和魄力?這也是他會受到權貴們排擠的原因了。人家可不管你有沒有才華,誰得罪他們,他們就能讓誰吃不了兜著走。因而詩的后面不再是夢幻般的美景,而是“列缺霹靂,丘巒崩摧”了。
至此,李白才真正明白朝廷非自己的久留之地,在朝廷的一切不過是夢一場。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既是從夢中驚醒,也是從現實生活中醒悟過來。他長嘆一聲,似乎明白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與其在朝廷中飽受煎熬,還不如瀟灑地遨游世間,騎著白鹿訪遍名山大川。
凡塵之中,人的坐騎無非是馬和毛驢。李白和他們不一樣,他看不上這些俗世之物,白鹿是山間的精靈,騎著白鹿在山間游走,瀟灑豪放,比那倒騎毛驢的張果老都像真正的神仙。
這才是詩仙李白,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的狂妄清高,在朝廷的種種經歷并沒有磨平他的棱角。俗世一圈行走下來,他依舊還是原來的他。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正是他內心的寫照。
榮華富貴算得了什么?只要活得開心,他根本不管對方是達官顯貴還是皇族子弟,照樣我行我素。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藐視俗世的一切,沒有什么能真正入他的眼。
這便是詩仙李白的人生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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