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足

用心何必仰靈犀，倏忽春光幻爪泥。

蕙芷紉知情自馥，方寰周省韻猶齊。

遍嘗遭際渾兼味，深契機樞可入題。

萬物如皆備于我，等閑吞吐自虹霓。

此自足，非自我滿足之意，乃本自具足之意。

世人稱六祖，每舉菩提無樹、明鏡非臺。以為南禪究竟法，更以為弘忍所謂亦為見性，乃虛語以掩護慧能也。殊不知弘忍非誑語，此偈只摹空見，不及實相，實未見性。

依《壇經》所述，六祖三更謁五祖，五祖以袈裟蔽之，秘為說法，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六祖言下大悟。所悟者何？蓋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是時六祖說偈曰：何其自性本自清凈，何其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無動搖，何其自性能生萬法。此偈正六祖大根南禪法眼，樸實深摯，博大雄渾，不及無樹非臺發蒙醒目，竟多不傳。以至后人道六祖，徒以無樹非臺炫人，竟多不知自性具足之要。

自性具足能生萬法，惟此自足，不生不滅不動不搖，正禪宗大義，詩家深諦也。

有唐一代，能詩性具足而生萬法者，其少陵乎？

少陵詩非以意勝，非以氣勝，非以韻勝，非以才勝，真以力勝。其力大無窮，通天徹地，連綿不絕，畢生無竭涸，通篇無寡淡，正自性具足之征也。人可不喜讀少陵，寧可不嘆服其力耶？

少陵隨物寄詠，緣情吟作，舉手投足，萬象入詩。撲棗任西鄰，敦敦仁厚；老妻畫棋子，拳拳清純；落日照大旗，冽冽風骨；閏八月初吉，落落雄渾。真自性而生萬法，無物不能詩。

少陵造境圓通，生息相續，不斷不滯，隨漲隨消。星垂月涌，合天地如反掌；落木長江，開襟抱以蒼茫；香稻碧梧，竟回旋之致；黃鸝白鷺，盡動靜之微。真回環跌宕，不生不滅。

少陵畢生，能接地氣，語不驚人死不休。爐錘砥礪，造次顛沛，一往情深，不動不搖，足以當之。

然則自足之弊，在于圓熟拘囿，成法自固。少陵就生避熟，打磨拗律，蓋以出新為要，率能漫興，自足之上，更見進取也。其用心甚健，著力猶深，精進如斯，圣固宜哉。然老年格律細密，志氣略沉，猶不免乎方圓法度之制，習以為常，亦自足之限，因衰而漸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