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句法如何
本節著重要談的是詩詞曲相對于散文,從語言到表現手法上的若干主要特點。對于詩文通用的修辭法如比喻、夸張等等,則不過多涉及。
西方結構主義詩論對于詩歌語言到表現手法的特征,有極其精到的觀點。這種理論認為,詩歌語言是對常規語言的系統違反,詩歌手法在總體上顯出一種普遍的反常規特征。詩歌較散文所受語言限制較多,如韻式、字數(約句準篇)、格律等,形成其結構上的特點。限制的作用并不全是消極的,形式上的因素也能產生意義。一般語言(散文語言)所受限制越多,表現內容的可能性越小;而詩歌語言的限制越多,它表達的內容越豐富。這種看法完全符合我國古代詩詞的悠久實踐,可見舊體詩束縛思想的說法片面性很大,尤非絕對真理。
詩詞在語言上與散文有明顯不同,“這突出表現在散文中必不可少的虛字上。如‘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在齊梁以來的五言詩中已經可以一律省略。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們只要試想想在今天的白話詩中如果一律省掉相當于一個‘之’字的‘的’字,就將會感到如何的困難和不自然,便可知了。散文中的虛字既不止于上述那些,而詩中能省掉的也不止于就是虛字,像‘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這類詩中常見的句法,就一律的沒有了動詞,象‘一洗萬古凡馬空’這樣的名句,也只能是詩中的語法。事實上這是一些構成語句時通常的字的大量精減,然而卻絲毫不感到不方便和不自然,相反的也就更集中,更靈活,更典型。”(林庚《唐詩的語言》,有刪節)這樣一種省略,也就是常規語言規律的違反,其結果怎樣呢?是詩歌語言一方面更加整飭、鏗鏘了;另一方面則更加凝鍊、雋永了: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
沒有一個動詞形容詞,全是名詞的拼接,類乎一些詞組,然而它卻比兩個散文的單句能傳達更多的意思。梅堯臣論作詩說:“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于是拈出溫庭筠的這兩句說:“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歐陽修《六一詩話》)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白居易《長恨歌》)
● 后一句并列三種首飾,而花鈿散落一地的景象如見。楊貴妃之死是多么凄慘。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后一句并列三樂器,則滿堂絲竹,急管繁弦如聞。離別的情意渲染得多么濃厚。這一詩詞(曲)語言上的特點,在以下一首著名的元人小令中達到極致: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凈沙》)
這支曲子五句二十八字,前三句共寫九樣景物,其間似乎沒有什么邏輯聯系。然而,由于詞曲結構的規定性起作用,這些名物擱在一起,就能產生超越常規的語言功效,組成一幅鮮明圖畫,秋原的景色、旅人的寂寞悲涼,全都有力地表現出來了。以少勝多,似乎是詩詞語言的一種特質。不懂這一層,有些看去簡單的詩句,意思也不好懂: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李白《行路難》
第一句不是說“大道難于上青天”,而是說“對旁人來說是康莊大道,對我來說則難如上青天”,其間有多少省略!
詞是由詞素(或音節)構成的,一經約定俗成,便不能隨意顛倒或拆散。但在詩人,往往有不予理會者:
慨當以慷,幽思難忘。(曹操《短歌行》)
這里“慷慨”二字不但顛倒而且拆散了。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月夜憶舍弟》)
“白露”這個節氣名被拆散顛倒了,然而景色卻宛如畫出,句式也因對仗更加好看而動聽了。
再從詞語的搭配看詩詞對散文語言常規的明顯違反。散文的遣詞造句,須根據詞義考慮配合關系,有些詞能夠互相配合,有些詞則不能配合,這是一種語言常規。而在詩詞,結構因素(如平仄的相間相重,押韻或對仗規則)有更高的意義,以致在與語言常規發生沖突時,后者往往妥協;而具有創造天賦的詩人詞客,又得因利乘便,騁其才思,“爭價一字之巧,爭競一韻之奇”,寫成的詩句以其富于創造性為人喜聞樂道: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
在散文中,“相思”怎能以尺寸計量呢,“灰”也不能與“一寸”這個數量詞搭配。然而李商隱這樣寫了,千古以來讀者不但沒有異議,而且還十分理解和欣賞它包含的痛切意味。在散文中,我們只說春意濃,而北宋詞人中,卻有一個大出風頭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宋祁),王國維還說“春意”下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我們不也表贊成嗎?這種違反常規的詞語配搭,古人美稱為“煉字”或“煉句”,諸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孟浩然《臨洞庭贈張丞相》),“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維《過香積寺》),那“蒸”、“撼”、“咽”、“冷”不也用得與散文有別嗎?蘇東坡說“反常合道為趣”,正是這話。
從古體詩到近體詩(新體詩),古代詩詞在句法上也不斷地打破散文常規,漸成規律。
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謝脁《游東田》)
迥異于散文句法的散行自然,趨于濃縮、錯綜。相對散文來說,最為特殊的便是詩詞的對仗句。散文句法接近口語,而詩詞的對仗純出于人工。因為有對仗這種形式,使得語言的濃縮不僅必要,而且可能。“名豈文章著”一句單獨看是不易理解的,然而由于由“官應老病休”的對句,兩相比勘,得以揣摸,知為:“文章豈著名,老病應休官”之意。古人在散文中也偶有用對仗來使語言精煉,又免于費解。如《過秦論》:“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假如只說“從散”而不說“約解”,便屬難懂。正是由于對仗句式的大量存在,導致古代詩詞常用的一種能使詩句既精煉又可解的修辭手法——互文產生。如果忽略這種手法的存在,那就會對詩意產生誤解,或莫名其妙。互文的本質還是一種省略,目的在于整飭文字,調和聲韻。具體作法是兩句中有同意語則此見彼省,令讀者通過比勘去補足省略的意思。如漢樂府《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
說者或謂戰爭始于城南,終于郭北,頗覺牽強,就是不知互文的誤會。其實兩句是說:或戰死于城南,或戰死于郭北。極言戰死者之多。上句言戰省死,下句言死省戰。與此相同,古詩:“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從下句可推知上句意即:南箕(星名)不能簸揚,北斗不挹酒漿,三事皆比喻徒有虛名。又如:
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沈佺期《雜詩》)
“昨夜情”也屬于少婦,“今春意”也屬于良人,夫婦分擔,也是互文。單個詩句有“當句對”式,往往也用這種手法。著例如“秦時明月漢時關”,將關、月分屬秦、漢是互文,其意義即李白詩所謂:“秦家筑城避胡處,漢家猶有烽煙燃。”“有同義互文者,從互文之字定其意義”(張相)。徐仁甫《古詩別解》中的勝義,大多屬于善用互文解詩。如解《古詩十九首》中的“明月皎夜光”道:
《古詩十九首》第七首原文曰“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
其余十八首,皆詞意顯豁,初無自相刺謬之句,惟此一首,忽秋忽冬,時夜時晝,令人讀之不得其解耳。自李善以來蓋莫知其為互文者。莫知其為互文,故以秋蟬玄鳥為明實侯,又以玉衡孟冬強合之,異說紛紜,而終不可通矣。《禮記》曰:“孟秋之月,白露降。”今“玉衡指孟冬”,則白露之時節已易矣,下句言“時節忽復易”,則上句白露其為時節已易,可知也。《禮記》曰:“孟秋寒蟬鳴。”又曰:仲秋之月,玄鳥歸。”今“玉衡指孟冬”,則寒蟬不鳴,玄鳥已逝矣,下句問昔日玄鳥今逝安適?則上句問昔秋蟬之鳴樹間者,今逝安適?亦可知矣。蓋詩句限于字數,非互文不足以達意。此《三百篇》之通例,由此可知,此詩首四句為眼前實景,次四句為追憶昔日之詞,而決非實候也。特借白露時節之易,秋蟬玄鳥之逝,以興起下文同門友之不念舊好,而高舉棄我也。
駢句成為近體詩的主要句型,詩人逐漸從必然求得自由,奇跡便逐處發生,又非互文可盡: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讀者造次一觀,說:“這是以云霞出海寫曙之美,以梅柳渡江形春之來呢”,反復玩味,原來曙從東至,而東方是海,陽光未照大地時先映紅海上云彩,這就是霞,所以云霞出海正是報道著曙的降臨;天氣變暖是由南往北,最早顯示春天消息的梅花、柳葉,也似乎是渡江北上的。這兩層意思,詩人各選五個字,按格律要求予以組合,便以最少的文字取得了極大的效果。
應予專門指出的是詩詞中倒裝和錯位的語序大量存在,也就是違反散文語序成為一種普遍的規律,不了解這一點,有些詩句便難通解。如:
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王維《隴西行》)
“蓋云走馬時一轡頭走十里。才一揚鞭,不覺已走到半路了。寫其心頭火急,走馬迅速如見。”(金圣嘆)如按散文語法,解作走五里才揚一次鞭,就大錯特錯了。同樣道理,“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張九齡《望月懷遠》)是說:憐月光而滅燭,覺露滋而披衣。“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杜甫《日暮》)改寫以散文語法應是“暗泉流于石壁,秋露滴在草根”。“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常建《三日尋李九莊》)后一句是說“溪水直流到門前”。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首云: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有人認為若“城闕”為長安則不通,長安怎能輔“三秦”呢?必得解為成都才是。這也是未諗倒裝為詩句語序之常例而發的不通之論。其實這兩句皆倒裝:長安以三秦為輔,望五津只一片風煙。這是一句之中語序倒置例。古詩云: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陳柱釋曰:“二句謂涉江原欲采芙蓉,而涉江之后,且有蘭澤,內又多芳草也。”后人多從其說。徐仁甫先生別解道:“余疑兩句系顛倒以協韻。其實是蘭澤雖多芳草,而涉江只采芙蓉也。《冉冉孤生竹》‘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軒車來遲,故思君致老,亦倒句葉韻,此與之同。芙蓉是雙關語,寓夫容。”(《古詩別解》)這是兩句倒置例。
抒情詩本質上接近音樂,古代詩詞尤重音樂美,有整飭之美,抑揚之美,回環之美。詩人有時為了照顧音情,連詩法常規都不顧,更不用說常規語法了,而這種有意的形式突破,往往產生杰作:“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崔顥《黃鶴樓》)這是律詩嗎?三句三出“黃鶴”,在首聯中還出現在兩句同一部位;而三、四句根本不對仗。這無妨它被人贊為盛唐七律的壓卷之作。這是不顧詩式。至于李太白就更奇了,他似乎有意地要恢復一些散文句法,但又并非全部。“青冥”與“高天”本是一回事,寫“波瀾”似亦不必兼用“淥水”,寫成“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長相思》)頗有犯復之嫌。然而,如徑作“上有高天,下有波瀾”卻大為減色,怎么也讀不夠味。而原來帶“之”字、有重復的詩句卻顯得音調曼長好聽,且能形成詠嘆的語感,正象《詩大序》所謂“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這種句式,為李白特別樂用,它如“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黃鶴之飛尚不得過”(《蜀道難》)、“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陪侍御叔華登樓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進酒》)等等,“之難”、之日”、“之水”從文意看不必有,從音情上看斷不可無,用來無限美妙。又如《灞陵行送別》:“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意趣亦同。凡此,又可說是無法而法。并非崔顥、李白不知常法,是知之而不顧啊。
強調文從字順的古文,句中不得有閑字,否則將成蛇足。而作為講究韻律的,詩詞則不然,額外的增字,能如頰添三毫,益見神色。上述李白“之”字句是。又如《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龍]中的“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本是形容崔鶯鶯的相思憔悴,而“六朝”、“三楚”又作何講?有人以為“六朝”為指香艷之文,“三楚”為指屈宋之文,真是牛頭不對馬嘴。王季思注云:“意即金粉香消,精神清減耳。六朝、三楚,不過借以妝點字面(晚唐黃滔《秋色賦》已以三楚與六朝對舉)。”這就是了。原來詩詞是漢字書寫的有聲畫,有一個詞采動人與否的問題,不染色固有不失名作者在,而染色的情形則更為普遍。“妝點字面”就是一種染色。《西廂記》妙詞是用“六朝”、“三楚”來妝點“金粉”、“精神”;而鄭板橋《道情》云:“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則只是說“兩漢陳塵,南朝廢塵”而已,又是用“文章”來妝點“兩漢”、“金粉”來妝點“南朝”。從消極的角度看,這是湊合字句;從積極的意義說,這便是敷彩染色。詩詞中還有所謂“虛色”的運用,也是借字面形成一種設色的錯覺,如杜甫:“生理只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紫金丹”的“紫”已不得謂之實色,“黃閣老”的“黃”更不成其色,然而作成對仗,頓覺語言生輝,此亦字面之妝點。
詩歌語言對常規的違反,另一個很顯著的后果便是它使得信息載體,詩歌語言的聲音與文字的可理解性變得朦朧起來。有心的詩人也就據此故意造成雙關或多義的模糊語言,為詩增添了不少意趣,以致讀者每一遍閱讀,都能從中發現新的東西。“羌笛何須怨楊柳”(王之渙《涼州詞》),本是說“何須吹奏一曲哀怨的《折楊柳》呢”,但按詩人的造句,又似說笛聲在埋怨春天的遲來,所謂“曲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李白《塞下曲》)“五月江城落梅花”(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本是說“五月里在江城吹奏一曲《落梅風》”,但看起來倒象是說江城五月尚覺清寒。“今夜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高適《塞上聽吹笛》),本是說風傳笛曲,一夜聲滿關山,卻又形成梅花香雪灑滿天山的奇異假象。“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李白《塞下曲》),是說因積雪而不見飛雪花,還是說不見草木之花?恐怕只宜兼顧。“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李端《鳴箏》),是說在情郎前,慧心的女郎故意邀寵,還是因心不在焉而無意出錯?有意無意間,讀者可各得所解。由于這種多義性,詩詞意蘊豐富深厚,使它能在不同時代給不同層次的讀者以美感享受。因此我們不可死心眼,以為每字、每句、每篇只有一個準確的解釋。雖然這種情況是常有的,但例外卻也不少。
以上僅涉及詩歌相對于散文從語言到表現上的一些顯著特征,并未一一討論詩詞寫作上的具體手法。因為那是另有專書,可以研讀的。歷來所論詩法,包括字法、句法、章法,定體、選韻、協律,命題、審題、謀篇,以及各種具體修辭手法如比興、夸張、婉曲、反襯、加倍、通感等等,對于這些創作規律和手法的知識的了解,也對詩詞欣賞有重要意義。詩法專書,歷代均有,如唐皎然《詩式》,王昌齡(?)《詩格》,宋嚴羽《滄浪詩話》、魏慶之《詩人玉屑》則有“詩法”專節,元傅與礪《詩法正論》、蕭子肅《詩法》、揭曼碩《詩法正宗》、楊仲弘《詩法家數》,明清時代專書更多。近人林東海《詩法舉隅》(上海文藝出版社),較有系統,新意迭出,可資參考。如要了解古代詩詞聲律方面的知識,則可讀王力《漢語詩律學》,或其簡本《詩詞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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