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率性酒與茶——讀黃庭堅詞

蘇東坡被貶謫黃州，在城外東坡墾荒筑室而居，指坡為號，稱東坡。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性格學養很像東坡，豁達開朗，豪放不羈，即便在險惡的環境下，也能苦中作樂，他在貶所每天閑游山谷寺、石牛洞之林泉，興之所至而自號山谷道人，后人皆稱之山谷，和東坡相似。

黃山谷有一闋《漁家傲》很能見其性情。詞人在詞前作序說：“余嘗戲作詩云：‘大葫蘆挈小葫蘆，惱亂檀那得便沽。每到夜深人靜后，小葫蘆入大葫蘆。’又云：‘大葫蘆干枯，小葫蘆行沽，一住金仙宅，一住黃公壚。有此通大道，無此令人老。不問惡與好，兩葫蘆俱倒。’或請以此意倚聲作調，使人歌之，為作《漁家傲》。”

詞曰：

踏破草鞋參到了，等閑拾得衣中寶。遇酒逢花須一笑。長年少。俗人不用嗔貧道。何處青旗夸酒好。醉鄉路上多芳草。提著葫蘆行未到，風落帽，葫蘆卻纏葫蘆倒。

這闋詞和序都說山谷詞人自己的酒趣。山谷好酒，遇酒輒醉，因此他在序中說自己曾經戲作酒詩兩首，自己把自己比作裝酒的“大葫蘆”，常提著一個小葫蘆到酒館去沽酒，然后不分早晚，想喝就喝，小葫蘆的酒便倒進“大葫蘆”中去了，只要“大葫蘆”干渴缺酒，小葫蘆就必須去裝滿。有酒，生活就快樂，無酒，心中就煩惱。不管身邊的是是非非，最快樂的是大小兩個葫蘆一起倒在醉夢之中。

詞中又把這種酒趣敷衍發揮了一遍，并特別說明這是自己付出了踏破草鞋的代價才參悟到的人生法寶，鮮花美酒可以使人年輕。山谷是一位“尋花載酒，肯落誰人后”（黃庭堅《驀山溪》）的瀟灑客，他有一闋《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此詞最見其浪漫舉止和醉中狂態。確實和東坡好有一比。東坡好酒，但酒量很小，每每淺嘗輒醉。在他貶謫黃州時，有一次傍晚行路，過一酒家小酌，竟醉得東倒西歪，乘著月色行至一小溪橋上，瞌睡上來，就再也走不動了，于是從馬背上解下鞍子，曲肱靠鞍而臥，心想小睡一會兒再走。誰知一覺竟睡到東方拂曉，轉頭四周細細看，只見山巒擁翠，流水鏘然，全無人煙痕跡，完全是異域仙境，一時詩興大發，作《西江月》一闋記此醉游仙蹤，并書寫在橋柱上：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比較蘇黃二人的醉態文字，很有意思，一人狂放歌舞，簪花倒冠，旁若無人；一人東倒西歪，醉眠芳草，通宵伴月。一人乘醉而歌，盡出胸中苦樂，表示必須善待自身；一人醉言癡語，求美、識美、惜美，竟是一位忘我的護美天使。如果說二人的共通之處，那就是能夠自我解放的、活脫脫好玩之人。

黃山谷二十一歲進士及第，先后任過縣尉、校書郎、秘書丞、國史編修官等沒有多少實權的閑散官職。懷才不遇是他一輩子的苦惱，但是當閑散官并不是最不幸的，山谷的仕途厄運從五十歲開始。當時他任國史編修，負責編修《神宗實錄》，后來被人誣告記錄不實，于是被貶謫為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后又改移戎州（今四川宜賓）安置。五年多后，被赦免回京任職，但馬上又因為作《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被誣告為“幸災謗國”的罪名，這次不再是被貶官，而是被除名，發配到宜州（今廣西宜州）羈管，兩年多后病死在宜州，一代文曲星在苦難中不幸隕落，年僅六十歲。

一輩子不被重用，年老后屢遭迫害打擊的山谷生性樂觀，很善于從精神上自我調節，大半輩子除了沉醉于酒，還醉心于茶，他寫茶的詩詞有五十首之多，以下略舉幾闋茶詞作賞析。

《品令》（茶詞）：

鳳舞團團餅。恨分破，教孤令。金渠體凈，只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了二分酒病。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此詞上片寫解茶、碾茶、煮茶。北宋進貢的茶，一般要制成或方或圓的茶餅，然后用蠟封上，加蓋龍鳳圖案的章，稱龍鳳茶餅。皇帝會分一部分賞賜給朝廷官員品嘗，因此很珍貴。吃這種茶要先用茶刀把茶餅解開，然后放入茶渠中碾碎成粉末狀，再放入要開未開、響如松風的茶壺中，待水沸騰即可。此時茶香四溢，令人沉醉，還未品嘗，早已神清酒醒。

下片寫品茶，茶味如何香濃，詞人只用“味濃香永”四字籠統言之，并未展開具體說龍鳳茶如何香，而忽然蕩開，用翻空出奇的手法，以如飲美酒，如對萬里歸來的故人，那種心里的愜意快活，通宵不倦來比擬這種好茶的魅力。即便如此形容，還覺得不夠，沒有把龍鳳茶的魅力完全展示出來。要怎么說才能把這種茶的好處向人說明白，一代語言大師黃庭堅被難住了，最后只能說“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這種茶的美妙，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只能是各人享用之后，閉上眼睛慢慢地、自在快活地去體驗。這一說明方式其實比直接描述形容更加巧妙，因為任何的描述和形容再生動再夸張都是有限的，而好到窮盡語言的描述和形容，這當然是好的極致了。

另一闋以《阮郎歸》詞牌填寫的獨木橋體的茶詞更有趣味：

烹茶留客駐金鞍。月斜窗外山。別郎容易見郎難。有人思遠山。

歸去后，憶前歡。畫屏金博山。一杯春露莫留殘。與郎扶玉山。

在黃山谷的茶詞中，多數寫茶的精美名貴，寫茶的功效如何不凡。如另一闋《阮郎歸·摘山初制小龍團》說詞人在夜闌人靜的時候，茶興大發，于是拿出剛得到還很新鮮的小龍團茶。在解茶碾茶烹茶的過程中，就已充分享受了茶的香味和色澤，之后再一泡又一泡地享用，只覺得越喝越舒服，越停不下來，感到這泡茶“消滯思，解塵煩，金甌雪浪翻。只愁啜罷水流天。余清攪夜眠”。就是說喝茶之后感覺渾身輕松，似乎脫離了俗世凡塵，腦子也非常活泛清晰，好似活水涌動。唯一小小的不方便是，茶水喝通之后，是瀝尿排水暢快，如廁頻繁，再有就是頭腦清醒，徹夜不眠。

還有一闋《滿庭芳·北苑春風》茶詞，極寫茶的身份地位。黃山谷認為，茶對國家社稷的功勞不亞于浴血奮戰、開拓邊關、名動京城，死后牌位進凌煙閣，享受國祭百世流芳的開國功臣。至于茶的醒酒解渴，雅集助興等功效還在其次，因為茶是粉身碎骨獻身于人的典范。

我們說這一闋《阮郎歸》更有趣味，是因它借茶寫男女戀情。

這闋詞以女人口吻，吟詠其與茶有緣的一段愛情經歷。上片四句頭兩句寫月斜窗外、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多情的女人烹茶留客，由于長時間不見，情人也變成了客人。后兩句是女人抒發感嘆：“別郎容易見郎難。有人思遠山。”“有人”指的是女人自己，因為思念，所以望眼欲穿，久久向遠處凝望，希望能很快看見情郎的身影，但視線卻被遠山無情地遮住，這里“思遠山”是指思念從遠山背后而來的心上人。

下片“歸去后，憶前歡”一韻寫二人見面后共同的幸福回憶，他們都靠甜蜜回憶填補分離的溝壑，醫治彼此思念的痛苦。現在好了，兩人又見面了，又回到了見證二人情愛的畫屏香爐前。“一杯春露莫留殘。與郎扶玉山。”最后兩韻接開頭烹茶留客的情事，女子捧茶殷勤勸郎，多喝香茶好解殘酒。據說茶有解酒的神奇功效。古今都這么認為。兩人好不容易見面，不要又大醉不醒，錯過美好光陰。“玉山”形容男子醉后的形體之美，“與郎扶玉山”是多情女子夢寐以求的情事。

這闋詞妙在烹茶言情，以茶尋歡，借茶回味，茶酒同醉。是黃山谷艱難環境中自我解脫、自尋其樂，在精神世界放浪形骸求得自由的有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