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唐時期流行樂府古體詩和“以文為詩”不同,晚唐詩壇可以說是言情寫意的近體律絕的天下,除李商隱近體詩的美輪美奐外,杜牧律絕的高華俊爽,許渾七律的工整圓融,也都堪稱晚唐詩的美典。
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他的童年是在長安城南的樊川別墅度過的,生活富裕而快樂。文宗大和二年(828),他進士及第,同年考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授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大和七年(833),他入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辟為推官,轉掌書記,居揚州,頗好宴游,后為監察御史,分司東都。開成二年(837),他入宣徽觀察使崔鄲幕,為團練判官,旋官左補闕、史館修撰及膳部、比部員外郎。會昌二年(842),他出為黃州刺史,后任池州、睦州刺史,為政能興利除弊。大中二年(848),他入京為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轉吏部員外郎,兩年后出為湖州刺史。大中五年(851),他又被召入京為考功郎中、知制誥;次年遷中書舍人,歲暮卒于長安。
杜牧的生活和仕途相對愜意平順,他對國家的命運和前途還有樂觀的幻想,但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比較強烈。在晚唐詩人中,他采用七絕體式大量寫作詠史詩,通過追憶昔日輝煌以抒發末世的感傷,寓褒貶議論于含蓄蘊藉的詩境中。他極大地發揮了絕句詩體的妙用,以鮮明的史論筆法,創作出許多有“二十八字史論”之譽的優秀作品。如: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登樂游原》)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泊秦淮》)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春絕句》)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
通過對歷代曾有過的繁盛轉瞬即逝的傷悼,揭露統治者的荒淫誤國,抒發自己的政治感慨和見識,從時代的滄桑巨變中參悟人生的哲理,其中深寓對現實的不滿和諷刺。
杜牧性情豪邁風流,他的詠史絕句不僅有立意高絕的議論,也表現出才華橫溢的氣質,雖是悼古傷今,卻創造出明快優美的詩境,有高華流美的韻致和俊爽的風格。這是他將憂國憂民的壯懷偉抱與傷悼之情交織在一起而形成的創作特色。
杜牧曾有過一段青樓冶游的放蕩生活,其《遣懷》云:“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他是解風情的才子,寫過一些有名的寫男女戀情的傷別詩,如《贈別二首》: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其一)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其二)
杜牧的紀行、寫景詩也頗多佳作。他善于選取清新明朗的景物來表現他的詩人情懷,用色彩鮮明而有飛動流走感的語言,創造出情景交融的優美詩境。如: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
千里長河初凍時,玉河瑤珮響參差。浮生卻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汴河阻凍》)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山行》)
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秋夕》)
這些七言絕句的共同點是富有詩情畫意,以暢達的語言傳達出自然景物的清新氣息,明麗而有立體感的畫面給人美妙的藝術感受,意境相當優美。
杜牧在晚唐詩壇與李商隱齊名,并稱為“小李杜”。他在《獻詩啟》里說:“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他力求擺脫當時詩風影響而自出心裁,除詠史懷古的七絕寫得才氣縱橫外,寫艷情的傷別詩、紀行詩和寫景詩,也筆調清新飄逸,不落尋常窠臼。他的七言律詩創作題材內容廣泛,多情深意切、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如《早雁》:
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
寫異族入侵造成的邊地民生哀怨,反映了詩人對國事的關切和對人民的同情。他在《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中說:“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感嘆身世而不消沉。其《九日齊安登高》也是寫給張祜的,詩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嘆落暉。”認為酒可消愁,以此安慰失意的朋友。他的七律也不乏懷古傷今的優秀之作,如《潤州二首》其一:
句吳亭東千里秋,放歌曾作昔年游。青苔寺里無馬跡,綠水橋邊多酒樓。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
追慕古人而嘆六朝興廢,是懷古,也是傷今,兩者起伏相因。他在《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中說: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古今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其《金谷懷古》則云:
凄涼遺跡洛川東,浮世榮枯萬古同。桃李香消金谷在,綺羅魂斷玉樓空。往年人事傷心外,今日風光屬夢中。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無窮。
這些借古嘆今而頗多感慨的作品,寫得情意深長而氣機流走。如果說李商隱詩的憂傷朦朧,反映了晚唐士人中較普遍的低沉情緒;那么杜牧詩中尚存的高華俊爽,則反映了唐亡前某些有志之士企圖挽回國運的幻想和努力,于暮靄沉沉的晚唐詩壇上,投下回光返照的一道亮光。
許渾也是擅長于寫近體詩的高手,他與杜牧是朋友,杜牧集中曾混入了不少他的詩,說明兩人的作品有相似的地方。許渾(約791—約858),字用晦,高宗宰相許圉師的后裔,郡望湖北安陸,早年家于洛陽。元和中期,他與諸親友舉家南遷至湖南某地,至長慶初期遷居江南,定居于丹陽(在今江蘇?。?,后來在京口(今江蘇鎮江市)南郊丁卯澗橋置別墅,晚年曾在此編訂詩集《丁卯集》,后人遂以“丁卯”稱其人及詩集。許渾很早就參加科舉考試,在多次下第的過程中,他曾南游至越,又北游燕趙,并曾短期入軍幕。他于大和六年(832)進士及第,初任當涂令,后改任屬于同道的太平縣令。自大中三年(849)起,他歷任監察御史、潤州司馬、郢州刺史等,于大中十一年(857)改任睦州刺史,可能即卒于任上。
許渾在晚唐詩名頗盛,有“江南才子”之稱。韋莊《題許渾詩卷》云:“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閑句句奇。”許渾的七律詠史詩很有味道,寫得工整圓融,可與杜牧的詠史詩相媲美。如《金陵懷古》:
玉樹歌殘王氣終,景陽兵合戍樓空。松楸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英雄一去豪華盡,唯有青山似洛中。
《咸陽城東樓》: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在憑吊古跡的感嘆中,充滿了對日趨衰敗的唐王朝暴風雨將來臨的憂戚,心中一片凄涼,流露出國勢無法挽回的無可奈何情緒。
從題材內容上看,許渾《丁卯集》里直接涉及當時社會政治問題的作品較少,多數是登臨游覽、懷古送人之作,側重于寫景和抒發個人情懷。如《郊園秋日寄洛中友人》:
楚水西來天際流,感時傷別思悠悠。一尊酒盡青山暮,萬里書回碧樹秋。日落遠波驚宿雁,風吹輕浪起眠鷗。嵩陽親友如相問,潘岳閑居欲白頭。
由于把詩歌的抒情范圍縮小到個人生活圈子里,許渾寫了大量反映消極恬退情緒的詩;又由于生活在江南,他作詩對“水”有偏愛,給人以“許渾千首濕”的印象,以至意象句式重復雷同而落入熟套。但他寫律詩的技藝非常熟練,對偶工整精密,格律聲調圓融,語句十分平穩妥帖,標志著唐代近體律詩發展到此已進入純熟的階段,其作品也因此而缺少警策和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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