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的社會政治十分黑暗腐敗,多數出身貧賤的詩人無心也無力干預政治,“苦吟”成為他們平衡不滿現實心理的有效方式,賈島、姚合就是這一派詩人的代表。他們作詩講究精巧工細,推敲詩眼、句法,多寫作近體詩,而且是以最基本的五言律為主,偏于雕琢清僻的小景和表達個人主觀的幽微感受。
賈島(779—843),字浪仙(一作閬仙),范陽(今北京附近)人。他出身于一個卑微的家庭,早年做過和尚,法名無本。他在洛陽結識韓愈與孟郊后,韓愈“教其為文,遂去浮屠,舉進士”(《新唐書》本傳)。長慶二年(822),他應進士試,以其僻澀之才無所采用而遭貶斥。姚合《送賈島及鐘渾》詩云:“日日攻詩亦自強,年年供應在名場”??芍Z島應舉絕不止一次,但他終身沒有登第,非常地落魄。至開成二年(837),年近六十的他才被任命為遂州長江縣(今四川蓬溪縣西)主簿,三年秩滿后遷普州(今四川安岳縣)司倉參軍。會昌三年(843)八月,轉授普州司戶參軍,但他已于此前一月去世了。
賈島是著名的苦吟詩人,《新唐書》本傳說他:“當其苦吟,雖逢值公卿貴人,皆不之覺也。一日見京兆尹,跨驢不避,呼詰之,久乃得釋。”《劉公嘉話》還把這個故事描述得更為生動,說一日賈島于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開始時他想用“推”字,后又欲著“敲”字,于是在驢上吟哦,時時引手做推敲之勢。賈島在《題詩后》中說:“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他作詩多出自苦吟,能盡情寫出自己的失意與窮苦。他在《戲贈友人》里說:“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筆硯為轆轤,吟詠作縻綆。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其《秋暮》詩云:
北門楊柳葉,不覺已繽紛。值鶴因臨水,迎僧忽背云。白須相并出,清淚兩行分。默默空朝夕,苦吟誰喜聞。
因顛沛困頓而心疲力乏,所以賈島詩中籠罩著陰霾凜冽的峭硬情調。早年為僧的蒲團生涯,使他還俗后仍喜愛清靜和孤寂,多寫清寂之境而顯幽冷奇峭。其《題長江》詩云:
言心俱好靜,廨署落暉空。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長江頻雨后,明月眾星中。若任遷人去,西溪與剡通。
寫空屋的寂靜和蛇悄無聲息地穿梭,清幽之極。他在《寄武功姚主簿》里說:“居枕江沱北,情懸渭曲西。數宵曾夢見,幾處得書披。驛路穿荒坂,公田帶淤泥。靜棋功奧妙,閑作韻清凄。鋤草留叢藥,尋山上石梯??突睾铀疂q,風起夕陽低。空地苔連井,孤村火隔溪。”這是他和姚合的日常生活環境寫照,山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
賈島詩多是寄贈酬唱之作,極少涉及當時社會政治生活,局度顯得比較狹窄。他的五言律寫得很精深,能于細小處見精神,造清奇幽微之境。如《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就詩的寫景狀物而言,于事物情態體認很深細,得雅淡清幽之趣,非苦思冥搜,不易臻此境界。賈島詩也有寫得極真切自然的,如《渡桑干》: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表面平淡而不動聲色,實則有境界,有韻味,但這樣的好詩在賈島集中并不多見。他太醉心于詞句的琢磨了,雖在刻畫幽深清峭的自然物象上表現出優美的技巧,卻因過于求新務奇而忽略了全詩的意境完美,以至有好句而無佳篇。他的不少詩雖然對仗工穩,卻缺乏動人的情思,讀后給人留下瘦澀奇僻的印象。
在唐詩史上,賈島與孟郊并稱,有“郊寒島瘦”之說,實則島不如郊。同樣是苦吟詩人,孟郊反映的是想用世而最終賚志以歿的悲劇性格,而賈島抒寫的則是放棄雄心、醉心于琢磨詩句的遁世情懷。盡管賈島詩也有激烈奮發的一面,如《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嘗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但更多的如其《送別》所說:“丈夫未得意,行行且低眉。素琴彈復彈,會有知音知。”或如《病蟬》所言:“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也算是托物寓志,但顯得卑微瑣細。
姚合是與賈島創作風格相近的詩友,他在《洛下夜會寄賈島》里說:“洛下攻詩客,相逢只是吟。夜觴歡稍靜,寒屋坐多深。”姚合(779?—846?),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人,他是唐朝名相姚崇的曾侄孫,元和十一年(816)登進士第,授武功主簿;三年后任富平、萬年尉,至寶歷年間除監察、殿中御史。他又歷任戶部員外郎、金州刺史、杭州刺史、諫議大夫、陜虢觀察使等職。他在諫議大夫任上編《極玄集》,所選多為中唐詩人的五言律。作為賈島的同路人,姚合在《寄賈島時任普州司倉》里說:“吟寒應齒落,才峭自名垂。地遠山重疊,難傳相憶詞。”可見吟詩贈答是兩人的共同愛好。雖然兩人后半生的窮達很不相同,但姚合仕途順達的時間較晚,他四十五六歲以前都在僻縣做小官,大半輩子的生活環境與賈島是相似的。
姚合的代表作是五律組詩《武功縣中作三十首》,被稱為“武功體”。這組詩寫山縣荒涼、官況蕭條,以及個人生活的窘困等,反映職位卑微者閑居遣懷、流連風物的獨善情懷,是晚唐一般士人真實際遇和特定心態的反映。詩里折射出時代的衰落暗影,透出位卑者激蕩難平的心底波瀾,表明其潔身自好的信念,故詩風清切峭拔。
縣去帝城遠,為官與隱齊。馬隨山鹿放,雞雜野禽棲。繞舍唯藤架,侵階是藥畦。更師嵇叔夜,不擬作書題。(其一)
微官如馬足,只是在泥塵。到處貧隨我,終年老趁人。簿書銷眼力,杯酒耗心神。早作歸休計,深居養此身。(其三)
朝朝眉不展,多病怕逢迎。引水遠通澗,壘山高過城。秋燈照樹色,寒雨落池聲。好是吟詩夜,披衣坐到明。(其十六)
這樣的詩與賈島的同類之作相仿佛,因寫得真切,在有相同境遇的士人讀來是會倍感親切的。姚合也善于雕琢細微幽深的小景,詩中不乏對仗工整的佳句,如“石凈山光遠,云深海色微”(《送陟遐上人游天臺》);“漏聲林下靜,螢色月中微”(《寄友人》);“蟻行經古蘚,鶴毳落深松”(《過無可上人院》);“松影幽連砌,蟲聲冷到床”(《和李舍人秋日臥疾言懷》);“細草亂如發,幽禽鳴似弦”(《題宣義池亭》),等等。
姚合作詩的才華和“苦吟”功夫都不及賈島,他的大多數詩顯得有些平淡,境界與格調也不高;但是姚、賈詩的藝術追求和審美趣味是一致的。姚合《答韓湘》詩云:“詩人多峭冷,如水在胸臆。豈隨尋常人,五藏為酒食。”很像是在宣傳賈島的詩風。他們于一聯、一句,甚至一字的推敲上爭奇斗巧的做法,很適合那些生活困頓、才氣不大的中小詩人的口味,而這樣的詩人每個時代又都是大多數。在特定時期,姚、賈詩派的社會影響實際上是很大的,他們的后面常有大量的追隨者和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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