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有狹邪行·陸機
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輪。
輕蓋承華景,騰步躡飛塵。
鳴玉豈樸儒,憑軾皆俊民。
烈心厲勁秋,麗服鮮芳春。
余本倦游客,豪彥多舊親。
傾蓋承芳訊,欲鳴當及晨。
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
規行無曠跡,矩步豈逮人。
投足緒已爾,四時不必循。
將遂殊途軌,要子同歸津。
這一首詩鮮明地標志著陸機思想的轉變,是研究陸機的重要材料。元康六年(296),陸機參加了當時權貴賈謐所羅列的二十四友。賈謐是賈后的侄子,借助賈后的淫威,懷有異心,他的組織二十四友,是有政治目的的。由于賈后專恣,賈謐權過人主,普遍引起了朝野的反感,因此二十四友自然受到正直人士的譴責,如閻纘上疏說:“世俗險薄,士無廉節,賈謐小兒,恃寵恣睢,而淺中弱植之徒,更相翕習,故世號魯公二十四友。……潘岳、繆徵等皆謐父黨,共相浮沈,人士羞之,聞其晏然,莫不為怪。今詔書暴揚其罪,并皆遣出,百姓咸云清當。臣獨謂非但岳、徵,二十四友宜皆齊黜,以肅風教。”后來《晉書》為陸機列傳也以此為他的弱點,說他“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其實二十四友的情況不可一概而論,他們各有自己的特殊情況,彼此之間并不一定有共同的政治利益,陸機最終死于二十四友中的牽秀、王粹之讒,足以說明問題。
陸機出生于吳國高級士族家庭,其祖陸遜,父親陸抗都是吳國的扶持之將,其生死存亡即關系著一個國家的生死存亡。陸機生長于這樣的家庭中,從小飽受正統儒學教育,本傳說他“服膺儒學,非禮勿動”。但是公元二八○年吳晉之間最后一場戰爭中,他所依賴的一切(國家、家族)都毀于一旦,從此個人的建功立業和重振家聲的重任便是他一切活動的中心內容。明白了他的思想背景,也就明白他為什么會加入為士人不齒的二十四友。
帶著這樣的重負,陸機于太康末年(289)應詔北上洛陽,但他并沒有很快就能進入上流社會,從而一展建功立業的雄圖。赴洛伊始,他就感受到了晉人對吳人的歧視。晉武帝曾公開說:“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而吳人趑睢,屢作妖寇。”武帝的觀點,足以構成吳人仕宦的障礙了。到惠帝時,吳人仕宦的仍然很少。據陸機說:“至于荊、揚二州,戶各數十萬,今揚州無郎,而荊州江南乃無一人為京城職者。”陸機的情況也如此。棲遲洛陽數年,不過為祭酒、太子洗馬及吳王郎中令而已,與他建功立業,振興家聲抱負的實現,相差太遠,此時已經三十六歲的他,不禁產生了“日歸功未建”(《猛虎行》)的焦躁。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陸機接到賈謐的邀請,成為其門下“二十四友”之一,他那“服膺儒學”的思想也開始了轉變,這首詩就是他轉變的心聲。
詩歌的前八句是一幅浮華交游圖,寫出當日洛陽士人為功名富貴熱心交營的情狀。開首的“伊洛有歧路”,是實寫,也是寓寫。實寫浮華交游的熙熙攘攘,寓寫則指人生的歧路上也擁擠不堪,這里既有樸儒,也有俊民。他們駕著華麗的車子,穿著漂亮的衣服,車蓋映照日光,麗服鮮耀芳春,一個個激勵著競進之心,這種奔競不已的士風,頗令陸機困惑。“余本倦游客”的“倦”字,既指身體的疲憊,也指屢屢碰壁后內心的失望、倦累。想自己出身高貴,又懷蓋世才華,為什么竟一直不能得意而施展抱負呢?作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借舊親之豪彥對自己的教導,來說明自己道路選擇的錯誤。從“傾蓋承芳訊”以下是“豪彥”的勸導,這勸導的前提是“欲鳴當及晨”,以雞及晨而鳴比喻人及時而仕。如何才能及時而仕呢?這就是“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守一指謹守正統的儒家教育,也就是下面所說的“規行”、“矩步”。時代已變,規行矩步者當然不會超越別人。如若及晨而鳴,只有奔競于歧路之上,尋找捷徑,《周易》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不必一定走一條路,像四時季節的遞邅一樣,順序而來,實際上殊路亦可同歸,歧路又有何妨?君不見那些樸儒、俊民都交馳在伊洛的歧路上嗎?“要子同歸津”是豪彥舊親對他的召喚。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雖托為豪彥的勸告,實際是陸機個人的思想變化,他的投身二十四友正是思想轉變后的行動,他也知道賈謐之門是歧路,不為正直人士所齒,但他又認為正義之路并不能達到“及晨”的目的,因此不足為矜。陸機把“歧路良可遵”與《周易》殊途同歸的思想聯在一起,從而在儒家經典中找到自己立身的依據,這種思想在其它詩文中一再出現,如《豪士賦序》:“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秋胡行》:“道雖一致,途有萬端”等,表明這已成為他后期行為的指導思想。這一切又都是他建功立業的抱負和重振家聲的重任所激勵。《樂府解題》說陸機這首詩“言世路險狹邪僻,正直之士所無措手足矣。”這種理解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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