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塢
“花塢”這一個名字,大約是到過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幾年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的,尤其是游西溪的人,平常總要一到花塢。二三十年前,汽車不通,公路未筑,要去游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這花塢的幽深清絕,但腳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詩人,不大會去。現在可不同了,從湖濱向北向西的坐汽車去,不消半個鐘頭,就能到花塢口外。而花塢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會成群結隊,在花塢口的那座涼亭里鵠候,預備來做一個臨時導游的角色,好輕輕快快地賺取游客的兩毛小洋;現在的花塢,可真成了第二云棲,或第三九溪十八澗了。
花塢的好處,是在它的三面環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塢不及它的深,龍歸塢沒有它的秀。而竹木蕭疏,清溪蜿繞,庵堂錯落,尼媼翩翩,更是花塢獨有的迷人風韻。將人來比花塢,就像潯陽商婦,老抱琵琶;將花來比花塢,更像碧桃開謝,未死春心;將菜來比花塢,只好說冬菇燒豆腐,湯清而味雋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塢,是在松木場放馬山背后養病的時候,記得是一天日和風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黃包車,過古蕩,過東岳,看了伴鳳居,訪過風木庵(是錢唐丁氏的別業),感到了口渴,就問車夫,這附近可有清靜的乞茶之處?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塢的中間。
伴鳳居雖則結構堂皇,可是里面卻也坍敗得可以;至于楊家牌樓附近的風木庵哩,丁氏的手跡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曉怎么,一走進去,就感到了一種撲人的霉灰冷氣。當時大廳上停在那里的兩口丁氏的棺材,想是這一種冷氣的發源之處,但泥墻傾圮,蛛網繞梁,與壁上掛在那里的字畫屏條一對比,極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間,已成陳跡”的感想。因為剛剛在看了這兩處衰落的別墅之后,所以一到花塢,就覺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樣子了。
自北高峰后,向北直下的這一條塢里,沒有洋樓,也沒有偉大的建筑,而從竹葉雜樹中間透露出來的屋檐半角,女墻一圍,看將過去卻又顯得異常的整潔,異常的清麗。英文字典里有Cottage的這一個名字;而形容這些茅屋田莊的安閑小潔的字眼,又有著許多像Tiny,Dainty, Snug的絕妙佳詞,我雖則還沒有到過英國的鄉間,但到了花塢,看了這些小庵卻不能自已地便想起了這種只在小說里讀過的英文字母。我手指著那些在林間散點著的小小的茅庵,回頭來就問車夫:“我們可能進去?”車夫說:“自然是可以的。”于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靜掩在那里的,雙黑板的墻門之外。
車夫使勁敲了幾下,庵里的木魚聲停了,接著門里頭就有一位女人的聲音,問外面誰在敲門。車夫說明了來意,鐵門閂一響,半邊的開門了,出來迎接我們的,卻是一位白發盈頭,皺紋很少的老婆婆。
庵里面的潔凈,一間一間小房間的布置的清華,以及庭前屋后樹木的參差掩映,和廳上佛座下經卷的縱橫,你若看了之后,仍不起皈依棄世之心的,我敢斷定你就是沒有感覺的木石。
那位帶發修行的老比丘尼去為我們燒茶煮水的中間,我遠遠聽見了幾聲從谷底傳來的鵲噪的聲音;大約天時向暮,烏鴉來歸巢了,谷里的靜,反因這幾聲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層。
我們靜坐著,喝干了兩壺極清極釅的茶后,該回去了,遲疑了一會,我就拿出了一張紙幣,當作茶錢,那一位老比丘尼卻笑起來了,并且婉慢地說:
“先生!這可以不必;我們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錢買的。”
推讓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將這一元紙幣交給了車夫,說:“這給你做個外快吧!”
這老尼的風度,和這一次逛花塢的情趣,我在十余年后的現在,還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禮拜的星期日,和新來杭州住的幾位朋友遇見之后,他們問我“上哪里去玩?”我就立時提出了花塢,他們是有一乘自備汽車的,經松木場,過古蕩東岳而去花塢,只須二十分鐘,就可以到。
十余年來的變革,到花塢里也留下了痕跡。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靜妙,雖則還同太古時一樣,但房屋加多了,地價當然也增高了幾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卻是這花塢的住民的變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媼,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從前的恬淡了,建筑物和器具之類,并且處處還受著了歐洲的下劣趣味的惡化。
同去的幾位,因為沒有見到十余年前花塢的處女時期,所以仍舊感覺得非常滿意,以為九溪十八澗、云棲決沒有這樣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內心,卻想起了一位素樸天真,沉靜幽嫻的少女,忽被有錢有勢的人奸了以后又被棄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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