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庵
祖父帶我到三圣庵去,去看一個老和尚指南。
很少人知道三圣庵。
三圣庵在大淖西邊。這是一片很荒涼的地方,長了一些野樹和稀稀拉拉的蘆葦,有一條似有若無的小路。
三圣庵是一個小庵,幾間矮矮的磚房。沒有大殿,只有一個佛堂。也沒有裝金的佛像。供案上有一尊不大的銅佛。一個青花香爐,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指南是個戒行嚴苦的高僧。他曾在香爐里燒掉兩個食指,自號八指頭陀。
他原來是善因寺的方丈。善因寺是全城最大的佛寺,殿宇莊嚴,佛像高大,善因寺有很多廟產。指南早就退居,——“退居”是佛教的說法,即離開方丈的位置,不再管事。接替他當善因寺的方丈的,是他的徒弟鐵橋。指南退居后就住進三圣庵,和塵世完全隔絕了。
指南相貌清癯,神色恬靜。
祖父和他說了一會話,——他們談了一些什么,我已經沒有印象,就告辭出庵了。
他的徒弟鐵橋和指南可是完全不一樣。他是一個風流和尚,相貌堂堂,雙目有光。他會寫字,會畫畫,字寫石鼓文,畫法吳昌碩,兼學任伯年,在我們縣里可以說是數一數二。他曾在蘇州一個廟里當過住持,作畫題鐵橋,有時題鄧尉山僧。他所來往的都是高門名士。善因寺有素菜名廚,鐵橋時常辦齋宴客,所用的都是猴頭、竹蓀之類的名貴材料。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相好的女人。這個女人我見過,是個美人,歲數不大。鐵橋和我的父親是朋友。父親年輕時刻過一套《陋室銘》印譜,就是鐵橋題的簽。父親續娶,新房里掛的是一幅鐵橋的畫,泥金地,畫的是桃花雙燕,設色鮮艷,題的字是:“淡如仁兄嘉禮弟鐵橋敬賀。”父親在新房里掛一幅和尚畫的畫,鐵橋和俗家人稱兄道弟,他們都真是不拘禮法。我有時到善因寺去玩,鐵橋知道我是汪淡如的兒子,就領我到他的方丈里吃棗子栗子之類的東西。我的小說里所寫的石橋,就是以鐵橋作原型的。
高郵解放,鐵橋被槍斃了,什么罪行,沒有什么人知道。
前幾年我回家鄉,翻看舊縣志,發現志載東鄉有一條灌溉長渠,是鐵橋出頭修的。那么鐵橋也還做過一點對家鄉有益的事。
我不想對鐵橋這個人作出評價。不過我倒覺得鐵橋的字畫如果能搜集得到,可以保存在縣博物館里。
由三圣庵想到善因寺,又由指南想到鐵橋,我這篇文章真是信馬由韁了。為什么要寫這篇文章呢?我只是想說:和尚和和尚不一樣,和尚有各式各樣的和尚,正如人有各式各樣的人。
我直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祖父為什么要帶我到三圣庵,去看指南和尚。我想他只是想要一個孫子陪陪他,而我是他喜歡的孫子。
(載一九九八年第一期《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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