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詩選》譯者序

冰心

泰戈爾是我青年時代最愛慕的外國詩人。他是一個愛國者、哲人和詩人。他的詩中噴溢著他對于祖國的熱戀，對于婦女的同情和對于兒童的喜愛。有了強烈的愛就會有強烈的憎，當他所愛的一切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發出強烈的怒吼！他的愛和恨如海波一樣，蕩漾開去，遍及全人類。

印度人說他是誕生在歌鳥之巢中的孩子，他的戲劇、小說、散文、論文、書信，都散發著濃郁的詩歌的氣味。他的人民熱愛他所寫的自然而真摯的詩歌。當農夫和漁民以及一切勞動者，在田間、海上和其他一切勞作的地方，和著自己的勞動節奏，都唱著他的詩歌，來抒發心中的歡樂和憂愁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這些代表著他們清激的歌詞是哪一位寫的！

我最初選擇了他的《吉檀迦利》只因為他是泰戈爾詩集中我最喜愛的一本，后來才知道這是他的詩歌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本。從這本詩里我游歷了他的美麗富饒的國土，認識了他的堅韌溫柔的婦女，接觸了他的天真活潑的兒童。1953年以后，我多次到印度去，有機會看到了他所描寫的一切，我徹底地承認泰戈爾是屬于印度人民的！

泰戈爾的詩名，遠遠超出了他的國界。我深感遺憾的是我沒有學過富于音樂性的孟加拉語言。我翻譯的《吉檀迦利》和《采果集》都是從英文翻過來的——雖然這兩本詩的英文，也是泰戈爾的手筆——我縱然盡上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傳達出其中一點的詩情和哲理，至于原文的音樂性就根本無從得到了。

我是那樣地喜愛泰戈爾，我也到過孟加拉他的家，在他坐過的七葉樹下站了許久，我還參觀過他所創立的國際學校，但是“室邇人遠”，我從來沒有親見他本人！1924年泰戈爾來中國的時候，我還在美國求學。后來我聽到一位招待他的人說，當他離開北京走出寓所的時候，有人問他：“落下什么東西沒有?”他愀然地搖搖頭說：“除了我的一顆心之外，我沒有落下什么東西了。”這是我間接聽到的很動我心的話，多么多情的一位老人啊！

現在是清晨的8點鐘，我案邊窗臺上花瓶里的玫瑰花，正不時地以沁人的香氣，來縈繞我的筆端。我相信這個時刻、這種環境，為我的譯詩作序，是最相宜的！

1981年6月23日

冰心，詩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