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學·國畫的繼承與出新
學習與繼承國畫傳統的重要途徑之一,即臨摹。謝赫《古畫品錄》中“六法”論的第六法為“傳移模寫”。“六法”,謝赫未加解釋。關于 “傳移模寫”,《古畫品錄》評論劉紹祖時,有“善于傳寫”和“號曰移畫”之句。因為能夠“傳寫”,所以別人稱之為“移畫”。謝赫曾說“傳移模寫”是“非畫所先”。唐代張彥遠也說它 “乃畫家末事”。
北宋郭熙的《林泉高致》說:“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
元代畫家多主張復古, 尤以趙孟頫影響最大,《清河書畫舫》引他的話說:“作畫貴有古意。”《鐵網珊瑚》也引他的話說:“宋人畫人物,不及唐人遠甚。予刻意學唐人,殆欲盡去宋人筆墨。”可見他所說的“古意”系指唐人,而非宋人。實際上,他所謂的復古,非指形似唐人,而是遺貌取神。元代其他畫家亦如是,這也是元人學古能化之處。明人同樣主張師古而不泥古,李流芳說:“學古人者固非求其似之謂也。子久、仲圭學董、巨;元鎮學荊、關;彥敬學二米。然亦成其為元鎮、子久、仲圭、彥敬而已,何必如今之臨模古人哉!”沈顥也說:“臨模古人,不在對臨,而在神會,一塵不入,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不容思議。”唐志契說:“畫家傳模移寫,自謝赫始。此法遂為畫家捷徑,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師其意而不師其跡,乃真臨摹也。”范允臨的《輸蓼館集》中強調學畫如學書,必學巨匠矩法。他說:“學書者不學晉轍,終成下品,惟畫亦然。宋元諸名家如荊、關、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畫家之宗工巨匠也。此皆胸中有書,故能自具丘壑。今吳人目不識一字,不見一古人真跡,而輒師心自創。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懸之市井,以易斗米,畫那得佳耶!”陳洪綬《玉幾山房畫外錄》也說:“今人不師古人,恃數句舉業饾饤,或細小浮名,便揮筆作畫,筆墨不暇責也,形似亦不可比擬,哀哉!欲微名供人指點,又譏評彼老成人,此老蓮所最不滿于名流者也。”至清也有這樣的人,所以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提出批評:“時多高自位置,敝屣古法,隨手涂抹,便夸士家氣象,無怪畫法不明矣。”
關于怎樣學習,清人講得比較具體。唐岱《繪事發微》指出:“凡臨舊畫,須細閱古人名跡,先看山之氣勢,次究格法,以用意古雅、筆精墨妙者為尚也。而臨舊之法,雖摹古人之丘壑梗概,亦必追求其神韻之精粹,不可只求形似。誠從古畫中多臨多記,飲食寢處與之為一,自然神韻渾化,使蹊徑幽深,林木蔭郁。古人之畫皆成我之畫,有不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之嘆矣。故臨古總要體裁中度,用古人之規矩格法,不用古人之丘壑蹊徑。訣曰:‘落筆要舊,景界要新。’何患不脫古人窠臼也!”鄭板橋在《板橋全集》中講自己學石濤的感受:“石濤和尚客吾揚州數十年,見其蘭幅極多,亦極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詩曰:‘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當面石濤還不學,何能萬里學云南?’”清沈宗騫《芥舟學畫編》也主張“學畫者必須臨摹舊跡,猶學文之必揣摩傳作,能于精神意象之間,如我意之所欲出,方為學之有獲,若但求其形似,何異抄襲前文以為己文也。其始也專以臨摹一家為主,其繼也則當遍仿各家,更須識得各家乃是一鼻孔出氣者,而后我之筆氣得與之相通,即我之所以為我者,亦可于此而見。初則依門傍戶,后則自立門戶。……如米元章學書,四十以前,自己不作一筆,時人謂之集書。四十以后放而為之,卻自有一段光景,細細按之,張、鐘、二王、歐、虞、褚、薛無一不備于筆端。使其專肖一家,豈鐘繇以后復有鐘繇,羲之以后復有羲之哉?即或有之,正所謂奴書而已矣。書畫一道,即此可以推矣”。書畫道理一樣。董棨《養素居畫學鉤深》也說:“初學欲知筆墨,須臨摹古人,古人筆墨規矩方員之至也。山舟先生論書,嘗言:帖在看不在臨。仆謂看帖是得于心,而臨帖是應于手。看而不臨,縱觀妙楷所藏,都非實學。臨而不看,縱池水盡黑,而徒得其皮毛。故學畫必從臨摹入門,使古人之筆墨皆若出于吾之手;繼以披玩,使古人之神妙,皆若出于吾之心。”方薰《山靜居畫論》講:“摹仿古人,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則未盡其法,太似則不為我法。法我相忘,平淡天然,所謂擯落筌蹄,方窮至理。”近代黃賓虹介紹他學畫的過程:“臨摹并非創作,但亦為創作之必經階段。我在學畫時,先摹元畫,以其用筆用墨佳;次摹明畫,以其結構平穩,不易入邪道;再摹唐畫,使學能追古; 最后臨摹宋畫,以其法備變化多。”潘天壽說:“臨仿,所謂師古人,以資筆墨之妙也。寫生,所謂師造化,以資形色之似是也。創作則陶熔古人造化二者,再出諸作家心源者……。”
在國畫的繼承與創新上,歷來有主張取古人之長,師其意而不師其跡者。也有墨守成規者,至明清之際,表現尤為明顯。如清王原祁說:“東涂西抹將五十年,初恨不似古人,今又不敢似古人,然求出藍之道終不可能也。”沈宗騫也說:“欲于古人法外另辟一徑,鮮有不入魔道者。”與之看法不同的“遺民畫家”,如四僧之一的石濤在《大滌子題畫詩跋》中說:“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 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他在《題搜盡奇峰打草稿》中寫道:“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又說: “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但是他并非反對臨摹,說:“古人雖善一家,不知臨摹皆備,不然,何有法度淵源。”他傳世作品中,有一些臨摹古人之作。在《題畫詩跋》中說倪瓚的畫:“……出乎自然,而一股空靈清潤之氣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儉處,此畫之所以無遠神也。”他的一幅《云山人物》畫,自題“似董非董,似米非米”。他的《畫語錄》說:“……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清鄭績《夢幻居畫學簡明》中曰:“不可有法也,不可無法也,只可無有一定之法。”
中國歷代畫論中有一些“天才論”的觀點。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說:“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宋郭若虛 《圖畫見聞志·論氣韻非師》云:“六法精論,萬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筆以下五者可學。如其氣韻,必在生知。故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董其昌雖說氣韻是天生的,但又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能學到。石濤《畫語錄》中也有“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之句。
歷代畫論中,有謙恭贊譽別人者。如唐吳道子去世數十年后,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吳宜為畫圣。”北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也說:“吳生之作為萬世法,號曰畫圣。”吳道玄和吳生即吳道子。元倪瓚題王蒙畫:“叔明絕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清張志鈐《畫家品類舉要》稱北宋李成為“古今第一”;贊明代仇英“五百年而有實父,繪事絕境也”;譽清王翚“石谷畫圣也,畫有南北宗,至石谷而合焉”。王原祁贊石濤“大江以南第一”。徐悲鴻1936年為《張大千畫集》作序,說張大千是“五百年來第一人”。
也有囿于門戶而攻擊不合己意者。除董其昌“南北宗”論外,影響頗大的《芥子園畫傳》第一集山水,有清王概、王蓍、王臬合撰《學畫淺說·破邪》曰:“如鄭顛仙、張復陽、鐘欽禮、蔣三松、張平山、汪海云、吳小仙,于屠赤水《畫箋》中,直斥之為邪魔。切不可使此邪魔之氣繞吾筆端。”清布顏圖《畫學心法問答》說: “……南宋之劉、馬、李、夏,以及明之張、戴、江、汪輩皆縱筆馳騁,強奪橫取而為大斧劈,遂致思訓父子之正法心學淪喪其真……。”清張庚的《浦山論畫》說浙派“始于戴進,成于藍瑛。其失蓋有四焉:曰硬,曰板,曰禿,曰拙。松江派國朝始有,蓋沿董文敏、趙文度兩家之習,漸即趨于纖軟甜賴矣”。
清方士庶《天慵庵筆記》對因門戶不同而為指摘者提出批評:“法派不同,各有妙詣。作者往往以門戶起見,互為指摘,識者陋之。不知王黃同時,彼此傾倒;韓孟異體,相與推崇。惟真能知他人之工,則己之所造也深矣。”錢泳《履園叢話》也說:“畫家有南北宗之分。工南派者,每輕北派;工北派者,亦笑南宗。余以為皆非也。無論南北,只要有筆有墨,便是名家。”
進入二十世紀,國畫受到西方美術的沖擊,同時由于國畫的表現形式已高度成熟,使得畫家和理論家在現實面前陷入深深的思索,在對待繼承傳統與創新的問題上出現了空前混亂的局面,苦苦探索著新的出路。盧輔圣在《歷史的“象限”》中指出:“當代中國畫家對中國畫本身的痛苦思慮,要比任何時代的任何畫家都來得深重。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作為最后一批幸運兒,帶著從傳統的大山上下來的自足情懷,把我們推到了中國畫的時代臨界點。”郎紹君在《四家的“融合”——論徐悲鴻、林風眠、張大千、李可染對中國畫的改造》一文中指出,徐悲鴻“認定了寫實方法的目標”,“提出 ‘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的主張,徐悲鴻“對傳統繪畫樣式、技巧和造型法則的改革”,“突出的是形似,‘維妙維肖’,是以近代西方美術的 ‘科學法則’——比例、解剖、透視、準確的輪廓與結構替代文人畫‘離形得似’的原則”,“他對寫實藝術不遺余力地倡導與時代需要合拍,但藝術趣味的相對偏狹也反過來限制了他在藝術上的涵容量”。林風眠“用以改革傳統繪畫的武器”“是十九世紀以來尤其是印象主義之后的歐洲新傳統”,“是色彩、造型上的表現性”。“在繪畫功能的理解上”,“堅守著在《告全國藝術界書》中所宣布的理想——用圣潔的美育代替宗教,用藝術調濟人們的情感”。張大千“向以傳統繪畫功力全面深厚著稱”,又將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抽象、表現、機遇性注入了傳統水墨,以色與墨相溶相間的半抽象與寫意性具象畫法融為一體”,在潑墨法的基礎上獨創了潑彩法。張大千在《畫說》中主張:“一個人能將西畫的長處融化到中國畫里面來,看起來完全是國畫的神韻,不留絲毫西畫的外貌,這定要有絕頂聰明的天才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李可染“總結自己的藝術道路時,說他有一個‘打入’傳統期,復有一個‘打出’傳統期”,“打出”的方法是寫生,取西畫家對景描寫、對景落墨的方式。
王朝聞在“中國畫傳統問題”學術討論會上的書面發言中指出:中國畫和其他文藝現象一樣,變革是不可阻擋的必然。不過,任何令人震驚的新創造都不能和傳統文化脫節,否定中國文化的優良傳統,否定在國際畫壇上獨樹一幟的中國畫的民族性,使中國畫喪失了詩、書、畫相結合的藝術特征,這不是對中國畫的創新。葉淺予在《中國畫研究院通訊》中曾指出:“五十年代中期蘇聯專家來以后,就變成素描就是一切。……中國畫是強調記憶,不是抄寫客觀,而寫實素描方法在一個時期把中國畫傳統中非常好的東西都排斥了。這是一個錯誤。”五十年代后期至七十年代后期,對待國畫的理論研究已不是傳統概念內的爭論,而是國畫能不能為政治和現實生活服務的問題了。“文革”期間的理論與實踐更是發展到除了以中國的筆、墨、顏料、宣紙表現英雄人物外,其他方面的創作基本上停止了。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國畫又重新煥發了生機,并開始走向世界。同時西方文化對國畫的新一次沖擊也是空前猛烈的。由此引發了國畫理論和實踐在繼承傳統與創新問題上的失序與混亂,普遍存有一種危機感,并茫然失措。堅持傳統與全面革新的爭論空前激烈,涇渭分明,尚未找到漸趨接近的途徑。對此應做怎樣的判斷?盧輔圣在《中國繪畫研究論文集·序》中指出:“發生畸變和充滿矛盾的時代,既給我們以失去規則保障的痛苦,又給我們以探索新規則的希望。當新規則在我們或者我們后人的努力下漸漸形成,并用它那特有的繁難度與嚴謹性賦予參與者以明確的理想目標時,一種真正毋愧于自己的傳統,同時也具備著與世界現代藝術平等對話資格的人文氣象,必將以其嶄新的風貌出現在人們面前。”
上一篇:春秋學·宋學和《春秋學》的進一步政治化·北宋的《春秋》學
下一篇:先秦儒學(孔孟荀)·宋明新儒學與“先秦儒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