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學·古文的衰落
自唐之韓、柳提倡古文的成功,至歐、王、曾、蘇的再度輝煌,古文完全取代駢文,占據(jù)文壇的正統(tǒng),下及元明清三代,前后千余年,大家輩出,名作如林,其成就及其在文學史上的貢獻極為巨大。不過,古文之衰,也是早見端倪的。元明清三代遠不如唐宋,應是定論。究其原因,有如下數(shù)端。
①理論的弱點。韓、柳倡導古文,以明道為宗旨,文以載道是古文的“生命”,離開了六經孔孟之道,古文就不是古文了。許多古文家對文學的本質、宗旨與社會功能的理解的片面性,桎梏了古文理論的發(fā)展和古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理學家朱熹認為韓愈、蘇軾這樣的古文大家,雖然標榜文以明道,但實際上于道無補,畢生精力只是為了做好文章。文學才子袁枚則認為圣人之道本來是“明”的,毋須古文家操心費力:“三代后圣人不生,文之與道離也久矣,然文人學士必有所挾持以占地步,故一則曰明道,再則曰明道,直是文章家習氣如此。而推究作者之心,都是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夫道,若大路然,亦非待文章而后明者也。” (《答友人論文第二書》)曾國藩這樣的正統(tǒng)事功家,竟然懷疑“文”與“道”能否合一。他說:“仆嘗謂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可說理耳。”(《復吳南屏書》)他認為自孔、孟以后,文道合一、文以明道的著作屈指可數(shù),其余的則二者不能兼顧:真正用以明道的語錄講章,往往不文;而講究文采的古文,往往并不明道。這就是說,明道,是一條路;學文,是另一條路。文道合一尚不可能,何談文以明道?可見文以明道之說,代有疑者。古文家始終不悟。理論與觀念不能更新,難免走入末路。這,自然會直接妨礙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②環(huán)境的影響。晚明小品文這朵散文新花的厄運,已如前述。環(huán)境不利于古文,這在清代尤為明顯。清王朝完成統(tǒng)一全國的任務后,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思想文化領域的鉗制與鎮(zhèn)壓,更是史無前例,文字獄的慘酷便是明證。知識界和文學界自由思考的天地更加狹小,連清初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面對歷史經驗和政治現(xiàn)實研究經世致用之學的條件也沒有了。許多知識界精英轉入考據(jù)學,乾嘉學派由此而興。而繼承唐宋大家從事古文創(chuàng)作的桐城文士,為逃避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除了依附和發(fā)揮程朱理學外,別無出路;其明“道”之空疏,卻受到勢力強大的考據(jù)家的抨擊,真是進退維艱。他們的這種困境,從而又為駢文家所乘。例如,稍晚于方苞、劉大櫆的程廷祚,不滿于對唐宋大家的推崇,從而批評韓愈與歐陽修之輩,都是“內不足而求工好于文”,有失古人宗旨。“理充者華采不為累,氣盛者偶儷不為病,陳言不足去,新語不足撰。”(《復家魚門論古文書》) 這是由批評古文家進而批評古文理論。又如,在姚鼐編成《古文辭類纂》后,李兆洛即以《駢體文鈔》相抗爭,其《序》云:“天地之道,陰陽而已。奇偶也,方圓也,皆是也。陰陽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離,方圓必相為用。道奇而物偶,氣奇而形偶,神奇而識偶……文章之用,其盡于此乎!”這是從調和奇偶來為駢文辯護并批評古文的。與之同時的學者阮元著《文言說》,更進而為駢文爭文統(tǒng)之正: 孔子著《易》之《文言》,用的是偶體。“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則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韻比偶之法,錯綜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這是說駢文是正統(tǒng),而且是源于孔子的;古文是后起的,既不古,也不文。其《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四六叢話序》也有類似的論述,指出“四書排偶之文(按指八股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為一脈,為文之正統(tǒng)。”阮元的偏頗,不必多議。不過,漢字的方塊形和漢語的單音節(jié)便于駢對,駢對自古有之,是古今文章的最重要的修辭手段之一,卻也是事實。政治不容其離經叛道,考據(jù)家譏其載道的空疏,駢文家則斥其不古不文而非正統(tǒng),這就是清代古文所處的環(huán)境。
③其他文學樣式的發(fā)展與繁榮。散文和詩歌,同為我國最古老的文體,歷史悠久,成就輝煌,自南宋以后,漸趨衰弱。元明清三代,實際上是最富生命力的新興文學戲曲與小說的繁榮昌盛時期,有一代又一代的文學才士為之傾注畢生精力,創(chuàng)作了許多不朽的作品;有一代又一代的接受者參與再創(chuàng)造,使之廣泛流傳,深入人心。古文一道,自然受到冷落。這一文學社會現(xiàn)象最易了解,毋須贅言。
④以古文自身而言,除了上文所說的理論的弱點,許多古文家對古文的本質和功能的理解有其局限而外;在另一面,即在“文質”關系的文的一面,也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八股的干擾。唐宋古文大家在明道方面的作用雖然為理學家所否定,但他們在文章的藝術方面卻可以馳騁天才,盡情發(fā)展,各具面貌,其成就是杰出的,富于獨創(chuàng)性的。明清的文士則不然。黃宗羲說明代“三百年士人之精神,專注于場屋之業(yè),割其余以為古文,其不能盡如前代之盛者,無足怪也。”(《明文案序上》)在明代,歸有光是古文名家,又是八股(時文,制藝)專家;在清代,方苞為古文名家,又是八股專家。明代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和清代的《古文辭類纂》這些盛極一時的古文選本名著,竟然都是為寫八股文提供范本,指示門徑的;“以古文為時文”成為一種似乎帶有創(chuàng)造性的經驗,其反面就是“以時文為古文”的惡果了。所謂“以功令文之法為古文,故其古文最不古。”(王葆心《古文辭通義》引蔣子瀟)這一點,自明至清末,許多有識之士都看到了,連八股專家也在揭露八股及其對古文的侵蝕,更不用說古文的反對者了。關于歸有光,章學誠說,歸有光在八股文方面的地位,可以和司馬遷與韓愈在古文方面的地位相提并論,稱得上是百世不祧的大宗,“故近代時文家之言古文者,多宗歸氏;唐宋八家之選,人幾等于五經、四子(按,指《四書》)。”也正因為如此,歸有光終不能及古人(《文史通義·文理》)。吳敏樹說,自八股興起之后,文章不及于古。并非沒有能文之士,而是自幼學為八股,已成習氣,“乃其心固猶不安于是,則又時時習為傳記序論之作,以追逐唐宋之能者而與之后先;雖足以名于一時,而其氣力亦衰減矣。此予所以錄震川歸氏之文,而為之三嘆也!”(《歸震川文集別鈔序》)關于方苞,錢大昕說:“予以為方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也。王若霖言: ‘靈皋以古文為時文,卻以時文為古文。’方終身病之。若霖可謂洞中垣一方癥結者矣。”(《與友人書》)方苞以首倡古文“義法”為桐城初祖,而錢氏譏其“未喻乎古文之義法”,方苞以博學著名,而錢氏譏其“乃真不讀書之甚者”,雖有學派門戶之見,言過其實;但以時文為古文之病,方苞正與歸有光相同。由此,也可見古文之衰是難以挽救的大趨勢。及至海禁大開,西學東漸,社會急劇動蕩變化之際,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體散文應運而生,力求擺脫傳統(tǒng)古文的束縛,務為平易通暢而條理明晰,間或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無視戒律,使人耳目一新而傳誦一時,為晚清的文體解放做出了重大貢獻。五四文化革命提倡的白話文,也最終取代了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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