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章句—清代儒學·“漢”“宋”之爭·補偏救弊:漢學宋學的沖突與調和
在中國儒學史上,漢學、宋學都是儒學內部的不同派別。它們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研究對象、治學途徑與方法,借用宋代陸九淵的話來概括,就是“六經注我”與“我注六經”。漢學注重“我注六經”,即比較嚴格地從經書的文字、音韻、訓詁出發(fā),來尋求經書義理。因而這一學派以文字音韻、章句訓詁、典章制度為主要研究對象,以考證為主要研究方法。其弊則易陷入煩瑣破碎,脫離實際。宋學“擺落訓詁,直尋義理”,強調“六經注我”,重在發(fā)揮自己的思想,建立自己的體系,因而往往強解經文以就己說,甚至不惜篡改經書以就己意,極易流入空疏措大,穿鑿附會。可見兩派各有其長處,也各具其弊端,而歸根結底,兩派都是共同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的學術。因此,清代漢學與宋學的對立和沖突,最終隨著形勢的變化而逐漸趨向于調和。
清代中葉,漢學發(fā)展到極盛階段,統(tǒng)治者的文化政策也由尊崇理學轉而變?yōu)闈h宋兼容并包。一時之間,漢學如烈火烹油,不僅學者趨之若鶩,紛紛致力于文字、音韻、訓詁、校勘、考證的研究,就連朝廷開設的四庫全書館,也成了“漢學家大本營”,以戴震為首的眾多漢學家進入館內,從事輯佚校勘、整理編次歷代典籍的工作。而官修《四庫全書總目》,也在總結評判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同時,鮮明地表現(xiàn)出反對空疏、注重證實的思想傾向和學術特征。
《四庫全書總目》總結說,兩千年來的學術變遷,“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面對宗旨迥別、學風各異的兩大學術流派,《總目》竭力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tài),認為“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強調“消融門戶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義明”(《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但事實上,由于當時學風的影響,《總目》在敘述評論之中,仍隱喻軒輊之意,對宋明理學空疏措大、好發(fā)議論,乃至舍傳以求經的種種流弊,多次予以嚴厲指責。如關于《易經》的研究,《總目》認為:“盈虛消息,理之自然也。理不可見,圣人即數以觀之,而因立象以著之。”“至于互體變爻,錯綜貴串,《易》之數無不盡,《易》之理無不通,《易》之象無不該矣。左氏所載即古占法,其條理可復案也。故象也者,理之當然也,進退存亡所由決也;數也者,理之所以然也,吉兇悔吝所由生也。圣人因卜筮以示教,如是焉止矣。” 而“宋人以數言《易》,已不甚近于人事,又務欲究數之所以然,于是由畫卦推奇偶,由奇偶推《河圖》、《洛書》,由《河圖》、《洛書》演為黑白方圓,縱橫順逆,至于汗漫而不可紀。曰:此作《易》之本也”。《總目》批評說:“圣人垂訓,實數人用《易》,非教人作《易》。今不談其所以用,而但談其所以作,是《易》之一經,非千萬世遵為法戒之書,而一二人密傳玄妙之書矣。經者常也,曾是而可為常道乎?”(《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又如關于經傳之間的關系,《總目》以《春秋》、《左傳》為例,說明“茍無事跡,雖圣人不能作《春秋》;敬不知其事跡,雖以圣人讀《春秋》,不知所以褒貶”,并借此指責宋儒“好為大言,動曰舍傳以求經,此其說必不通”(《四庫全書總目》卷四五)。
在批評宋學空疏的同時,《四庫全書總目》十分推崇漢學的征實,把“考證精核”奉為正宗。在它看來,“說經主于明義理,然不得其文字之訓詁,則義理何自而推;論史主于示褒貶,然不得其事跡之本末,則褒貶何據而定”(《總目》卷首,《凡例》)。因而,《總目》對講求文字、音韻、訓詁、考證的清代漢學,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認為“古者漆書竹簡,傳寫為艱,師弟相傳,多由口授,往往同音異字,輾轉多歧。又六體孽生,形聲漸備,毫厘辨別,后世乃詳。古人字數無多,多相假借,沿流承襲,遂開通用一門。談經者不考其源,每以近代之形聲,究古書之意旨,穿鑿附會,多起于斯。故士生唐宋以后,而操管摛文,動作奇字,則生今返古,是曰亂常。至于讀古人之書,則當先通古人之字,庶明其文句而義理可以漸求”(《總目》卷三三)。并稱贊以惠棟為首的漢學家“能一一原本漢儒,推闡考證,雖掇拾散佚,未能備睹專門授受之全,要其引據古義,具有根柢,視空談說經者,則相去遠矣”(《總目》卷六)。可以說,《四庫全書總目》的評論,代表了當時學術界的普遍看法。其影響所及,就連朝中縉紳,也無不附庸風雅,后人記載說:“自四庫館啟之后,當朝大老,皆以考博為事,無復有潛心理學者,至有稱誦宋、元、明以來儒者,則相與誹笑。”(姚瑩《東溟文外集》卷一,《復黃又園書》)
畢沅(1730—1797),江蘇太倉人。清經學家,史學家。著有《續(xù)資治通鑒》等。
但是,就在漢學極盛的情勢下,仍有一些宋學家不甘寂寞,意欲堅守宋學壁壘,與漢學相抗衡。他們抓住漢學煩瑣破碎、不切實際的弊病大做文章,攻擊漢學與程朱立異,識小遺大。程晉芳說:“古之學者日以智,今之學者日以愚。古之學者由音釋訓詁之微,漸臻于詩書禮樂廣大高明之域;今之學者煩瑣章句,至老死不休。”(《勉行堂文集》卷一,《正學論》)姚鼐也指責漢學家“專求古人名物制度、訓詁、書數,以博為量,以窺隙攻難為功。其其者,欲盡舍程朱而宗漢之士,枝之獵而去其根,細之蒐而遺其巨,夫寧非蔽與”(《惜抱軒文集》卷七,《贈錢之序》)。
嘉慶以后,隨著形勢的變化,漢學日益暴露出其本身的弊端,一些漢學營壘中人也不乏有清醒認識者。段玉裁自謂平生“喜言訓詁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本根,老大無成,追悔已晚”(《經韻樓集·宋子小學恭跋》)。焦循目睹考據學家“詰鞫狹隘”的種種弊端,十分不滿,轉而強調“通核”,反對“據守”,甚至主張摒棄“考據”之名,直稱“經學”,以融會眾說,兼收并蓄。而歷官乾、嘉、道三朝,被稱為漢學護法大師的阮元,則更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折衷漢宋、二者兼采的傾向,主張“崇宋學之性道,而以漢儒經義實之”,即兼采二者之長,使其共同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漢學內部如此,而宋學家受考據學風的影響,也早已開始倡導義理與考據的結合。姚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惜抱軒文集》卷六,《復秦小峴書》)。翁方綱也在一空程度上肯定考訂,認為“學者正宜細究考訂詁訓,然后能講義理”,并強調“考訂之學以衷于義理為主”,以避免“嗜博”、“嗜瑣”、“嗜異”、“矜己”之弊(《復初齋文集》卷七,《考訂論》)。就連撰著《漢學商兌》的方東樹,也主張“義理、考證、文章本是一事,合之則一貫,離之則偏蔽”(《漢學商兌》卷中之下)。甚而在他極力攻擊漢學之時,也不期然采用了考據的方法,旁征博引,以證己說,并且不得不肯定“漢學諸人于天文、術算、訓詁、小學、考證、輿地、名物、制度,誠有足補前賢裨后學者”(《漢學商兌》卷下)。可見,嘉道時期,無論是漢學家,抑或宋學家,都已經覺察到各自的弊端,并且自覺不自覺地吸收了對方的某些合理因素,試圖為本學派補偏救弊。因此,清代中葉以后,漢學宋學實際上已呈現(xiàn)出合流的趨勢。然而,此時的清朝統(tǒng)治,已然走過了它的全盛朝,國內各種社會危機日益暴露,國外資本主義侵略勢力頻頻叩關,面臨“千百年來未有之大變局”,長期禁錮在古代經籍中的漢學無法適應迅速變化的形勢,不能解答社會現(xiàn)實的問題,而理學也早已陳腐不堪,同樣不可能挽救封建統(tǒng)治的危機。因此,盡管二者試圖相互調和,共同補偏救弊,但仍然無法避免雙雙走向衰落的命運。在嚴峻的挑戰(zhàn)面前,一個嶄新的學派應運而興,這就是清代的今文經學,中國傳統(tǒng)儒學也由此而步入近代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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