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大精深的宋明理學·性論集成·性:先天之稟賦
我們在討論“心”概念時,已經(jīng)對“性”概念有所討論,為什么還要對“性”作專門討論呢? 朱熹說:“大抵言性,便須見得是元受命于天,其所稟賦自有本根,非若心可以一概言也。”(《朱子語類》卷五)
這是說言“性”不能只從人的層面而言,還要從“天”的層面而言。性直承著命,“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同上)。這里所謂物是包括人與萬物而言,所謂性是就萬事萬物的本源、本質而言,因而“性”字也就成了朱熹性理哲學核心的觀念。關于“性”有許多重要問題需要討論。
性、心之別
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它不僅標示理學與心學的分野,而且它本身也一直是心理學的前沿問題。因為“性”無形影,到底有無“性”這東西并無法證實。大約程朱、陸王兩派在心、性問題上,其始相差甚微。二程已有“心即性也”(《二程遺書》卷一八)的說法,朱熹雖說性與心不同,但也說“大抵心與性,似一而二,似二而一,此處最當體認”。“此兩個說著一個,則一個隨到,元不可相離,亦自難分別。”(《朱子語類》卷五)陸王之學以為心即是性,對二者不甚分別,但陸九淵拈出“本心”,王陽明拈出“良知”。“本心”、“良知”同“心”語意之間亦似有分別。大約朱學以“性”作為價值判斷的結構,是內在于心的,而王學以“性”作為心的稟賦、機能(“良知良能”),心本身即能作價值判斷。
朱熹認為,性與心的關系如太極與陰陽的關系,性好比是太極,心好比是陰陽。太極在陰陽之中,因而性在心中。太極與陰陽的關系也即是理與氣的關系,所以性是理,心是包含該裁、敷施發(fā)用底,“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會之地”。“心以性為體,心將性做餡子模樣,心之所以具是理者,以有性故也。”(同上)
“邵堯夫說‘性者道之形體,心者,性之郛郭’。此說甚好。蓋道無形體,只性便是道之形體,然若無個心,卻將性在甚處!須是有個心,便收拾得這性,發(fā)用出來。”(同上,卷四)心是性的盛載者,性是心的規(guī)定者,因而“舍心則無以見性,舍性又無以見心”(同上,卷五)。
“從虛實而論,性雖虛,都是實理。心雖是一物,卻虛,故能包含萬理。”(同上)朱熹關于心、性關系,一開始就建立在一種理論假設上,因為太極、陽陰的理論雖然具有權威性,但仍是一種假設。而他的理論目的,乃在于將仁、義、禮、智之理如何安置在心中,確立心中具有仁、義、禮、智之理是一既定的不可動搖的信條,因而他以為,性雖虛,不妨其為實理。然而,既然以性為虛,為什么不去掉這一環(huán)節(jié),而直以“性”作為心的一種機能呢?
理由很簡單,但很重要,即為了性善論的圓滿。朱熹認為“心有善惡,性無不善”。(同上,第89頁)他堅信孟子的“性善論”,而力反“性惡論”,從他的立場看,性惡論無異給人做壞事尋找人性的根據(jù)。人心念念遷革,并非都是純粹至善,而人無論做好事壞事都是由心指導的,因此說“心有善惡”,將惡歸之心,而不歸之性。然而人無論好壞,其善性總在那里,只在人心是清明,還是昏蔽,去掉了昏蔽,其善性就會自然呈露,這是性為心之結構說。而王陽明的理論不需要為性善論打圓場,他提出“無善無惡心之體”,心之體即是性,本無所謂善惡,它是一種智慧,能知善知惡,知是知非。它是心本然具有的能力(良知良能),當下即知,這是性為心之機能說。
朱熹的性為心之內在結構說,圓滿地解釋了性善論。但在心、性二者誰為主宰問題上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朱熹開始說:“心以性為體”,“動處是心,動底是性”,(同上)“包裹底是心,發(fā)處不同的是性”(同上)。性即是仁義禮智之理,理無造作,無計度,如何便能動? 便能發(fā)? 這里不是沒有問題的。后來朱熹又說:“心,主宰之謂也。動靜皆主宰,非是靜時無所用,及至動時方有主宰也。”(同上)這就承認了心的主宰作用。但為什么作為本體的性不能主宰,反以心為主宰? 在這個問題上,后來的王陽明就解決得比較自然,因為心是主體,性是心的良知良能,因而心自然就是主宰者。
性即理
前已點出,“命”是站在人的立場向上尋源的一種看法,對于天而言,它只是自然而然的“理”,因而“命”作為連結天人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具有虛構的成份,如果去掉這虛構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那“性”即直承于理,因而程頤明確提出“性即理”的命題。
本源論與本質論有所區(qū)別。從本源說,天理流行,人、物得之以為性,因而“理”較之“性”處于較高的理論層次。從本質說,“性”即性質,“理”即理則,二者是平等互通的。
“問: ‘性即理何如?’曰:‘物物皆有性,便皆有其理。……水之潤下,火之炎上,金之從革,木之曲直,土之稼穡,一一都有性,都有理。人若用之,又著順它理,始得。若把金來削作木用,把木來熔作金用,便無此理。’”(同上,卷九七)
然而朱熹并不是要抽象地論證事物的性質與規(guī)律是不是一回事的問題,而是著眼于人性與仁義禮智之理的溝通與重合。“性是實理,仁義禮智皆具。”(同上,卷五)仁、義、禮、智本是社會倫理觀念,但朱熹為了證明它的普遍性意義,認為此“理”乃天所生成,流行而賦予人與萬物,但人得形氣之正,得此理之全以為性。動物得形氣之偏,不能得此理之全。以仁、義、禮、智為性,這是朱熹思想乃至整個理學的核心觀念。但理學家們對此論證得都不夠充分,而多依賴信仰的因素。朱熹的論證也只是停留在孟子的水平。他說:“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惻隱、辭遜四端之善,則可以見其性之善,如見水流之清,則知源頭必清矣。”(同上)
盡管論證得不夠充分,但理學家普遍認為,有無仁、義、禮、智,是人與禽獸的分別,此點所關非輕,有誰愿意懷疑性是仁義禮智之理,甘冒“禽獸”之詆呢? 從正面而言,在儒學思想中,“人”與天、地并稱三才,是一個偉大而崇高的字眼,儒家經(jīng)常講“成人”、“做人”,這意味著不是一個自然的人便成其為“人”,“人”是社會文明的表征,從這意義上說,以仁、義、禮、智界說人的本質,也是有其道理的。
“性即理”說的提出,是對佛家“性空”說的一種回應。朱熹說:“性中所有道理,只是仁、義、禮、智,便是實理。吾儒以性為實,釋氏以性為空。”(同上,卷四)朱熹有時稱理學為“實學”,也是在這種意義上說的。佛家還提出過“作用是性”說,以為在目能視,在耳能聞,在手執(zhí)捉,在足運奔等等作用即是性。在朱熹看來,知覺運動只是氣的作用,不是性的作用。性只是仁、義、禮、智之理,發(fā)而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因而朱熹說:“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物若不異,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非物之所能全也。”(同上)認為講知覺運動只講到動物的層次,只有以仁、義、禮、智為性,才達到人的高層次。
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
從邏輯上說,命即承當理與氣,那所謂“天命之性”就應兼理與氣而言。但實際上朱熹講“天命之性”或單提一“性”字時,皆指理而言,至于與氣相關的“性”則名之“氣質之性”。天命之性是理,是大本,它純粹至善;氣質之性指理與氣雜而言,因而有善有不善。所謂天命之性純粹至善的理論有經(jīng)典的依據(jù):一是孟子“道性善”,二是《周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話頭。善與性的關系因時而異,朱熹說:“這個理,在天地間時,只是善,無有不善者,生物得來,方始名曰‘性’。”(同上,卷五)“在天地言,則善在先,性在后,是發(fā)出來方生人物。發(fā)出來是善,生人物便成個性。在人言,則性在先,善在后。”(同上)天所命于人以此理,本善而無惡,人受之以為性,也是本善而無惡,那么“惡”何所從來呢? 來之于氣稟,因而就有所謂“氣質之性”。
有關性之善惡的說法,古來有許多種,孟子主張性善論,荀子主張性惡論,揚雄主張性善惡混論,韓愈主張性三品說,等等。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天命之性、氣質之性的提法,是張載、二程的一個發(fā)明,此論折衷諸說,將孟子所謂性善看作天命之性或本然之性,將荀、揚、韓諸說都歸于氣質之性。此一說法得到了朱熹的熱情贊揚:
“道夫問:‘氣質之說,始于何人?’曰:‘此起于張、程,某以為極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讀之使人深有感于張、程,前此未曾有人說到此。如韓退之《原性》中說三品,說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說是氣質之性耳。性那里有三品來!孟子說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每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這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故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同上,卷四)
尤其對程子下面一段話,朱熹最為推崇,以為千古不刊之論。程子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二程遺書》卷六)按照二程、朱熹的意見,論性必須從天命之性、氣質之性兩方面說,單講天命之性,不講氣質之性,不夠全面;單講氣質之性,不講天命之性,也不明源頭之所在。兩者雖然是分析而言,但又不可截然分作兩個看,那么,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的提法,是否真有道理呢? 天命之性(本然之性)是指人的本質,氣質之性只是指人的習染、性格、天分(或才氣)等,我們今天還常聽到這樣一類話:“這個人本質上不壞,但染上了一些壞習氣。”“這個人性格粗暴,但心地是好的。”“這個人天分差點,但人還本分。”等等,這些話中也都包含兩種性,所謂“本質”、“心地”、“本分”皆是就本然之性而言的,所謂習氣、性格、天分都是就氣稟而言的。但我們與朱熹的理解有些不同的是,前者并不都是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環(huán)境教育的因素在內。另外,我們說一個人肝火旺,易生氣發(fā)怒,也常說是氣質之性引起的,不是本來的脾性。所以以今日的觀點看來,天命之性(本然之性)與氣質之性的提出,雖說仍是一種抽象人性論,但對于心理分析是不無啟發(fā)的。
但程朱等理學家提出天命之性、氣質之性的概念,還不僅僅是為了建構起完備的心性理論,而是強調人應通過“學問之功”來“變化氣質”,以返求純粹至善的天命之性。張載曾說:“形而后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張載集》,第23頁)朱熹于此發(fā)揮說:“人生氣稟,自然不同。天非有殊,人自異稟。有學問之功則性命于德,不能學問,然后性命惟其氣稟耳。”(《朱子語類》卷九八)這是說人的氣質是可以變化的。人通過道德修養(yǎng)的學問之功,可以體現(xiàn)出完美的德性,不加此學問之功,便只能聽由氣稟而發(fā),以氣稟為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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