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曹植
仆夫早嚴駕, 吾行將遠游。
遠游欲何之? 吳國為我仇。
將騁萬里途, 東路安足由。
江介多悲風, 淮泗馳急流。
愿欲一輕濟, 惜哉無方舟。
閑居非吾志, 甘心赴國憂。
曹植不但是一位才華卓越的文學家,而且具有相當宏偉的政治抱負,渴望建立一番功業。當時三國鼎立,曹魏統治著北方,南方則有吳、蜀兩國。曹植迫切要求從軍殺敵,為統一事業作出貢獻。這種心情鮮明地表現在他的《雜詩》第五首“仆夫早嚴駕”篇中。
曹植在青年時期即富有政治抱負,不滿足于僅僅從事文學創作。在《與楊德祖書》中,他認為辭賦創作是小道,“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并明白表示自己的理想是:“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由此可以看出他要求在政治上有所建樹的強烈愿望。曹操死后,曹丕繼位。由于曹操生前曾一度擬立曹植為太子,危害了曹丕的地位,所以曹丕對曹植備加疑忌壓制,屢徙封地,嚴加防范。曹丕死,子曹睿繼位,仍然疑忌壓制曹植。在這段時期內,曹植經常處在遷徙無常、悒郁寡歡的境遇中,但仍然執著地企求奮身殺敵,報國立功。《雜詩》“仆夫”篇就是一個明證。
“仆夫”篇作于曹丕統治年間還是曹睿統治年間,難以肯定;就其內容看,與作于魏明帝曹睿太和二年(228)的《求自試表》息息相通,似作于此年的可能性更大。這年秋天,吳將陸遜率軍攻擊魏揚州牧曹休,魏敗,死亡頗多。曹植面對這一緊張形勢,寫了要求參軍的《求自試表》(見《三國志·陳思王傳》),同時用詩歌形式寫下《雜詩》“仆夫”篇,是很可能的。不過,曹植在文帝黃初四年(223)所作的《責躬詩》,其中也有“甘赴江湘,奮戈吳越”的話。這年魏、吳間也有戰爭,因此這詩作于黃初四年也是有可能的。太和二年,曹植為雍丘王(黃初四年,曹植先為鄄城王,后徙封雍丘王)。雍丘在今河南杞縣。“仆夫”篇大約是在他朝京師(洛陽)后將還雍丘時寫的。詩中“將騁萬里涂”,是說從洛陽南征吳國路途遙遠。“東路安足由”是表明自己志在滅吳,不愿由東路從洛陽返回雍丘。長江和淮泗,是南征必經之地;“多悲風”,“馳急流”,形容路上川流險阻。“惜哉無方舟”,是慨嘆自己沒有權力,不能率舟師渡江殺敵。
《雜詩》第六首“飛觀百余尺”篇,與“仆夫”篇不一定是同時之作,但同樣表現了曹植殺敵報國的意愿。詩有云:“烈士多悲心,小人媮自閑。國讎亮不塞,甘心思喪元。”其豪情壯志,與“仆夫”篇末二句“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完全一致。不過“飛觀”篇說“拊劍西南望”,其對象指蜀國,則又與“仆夫”篇有些不同。
《求自試表》是獻給魏明帝看的,《三國志·陳思王傳》說:“植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它是曹植散文中的一篇名作,充分表現了曹植報國立功的雄心壯志和抱負不能實現的憤怨。文有云:
方今天下一統,九州晏如,而顧西有違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使邊境未得脫甲,謀士未得高枕者,誠欲混同宇內以致太和也。
指出了當前魏國的大敵是吳蜀兩國,與“仆夫”篇的“吳國為我仇”句、“飛觀”篇的“拊劍西南望”句可以參照。表文又云:
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使得西屬大將軍,當一校之隊,若東屬大司馬,統偏舟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
充分表現了奮身殺敵、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與“飛觀篇”的“甘心思喪元”句可以參照。他希望“統偏舟之任”,“騁舟”南征;實際不能實現,所以“仆夫”篇要慨嘆“惜哉無方舟”了。當時率魏軍與吳作戰的,頗有魏的宗室,如曹真、曹仁、曹休等都是,曹植希望“統偏舟之任”南征,還是有一定的現實背景的。表文又云:
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于事,死無損于數,虛荷上位而忝重祿,禽息鳥視,終于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非臣之所志也。
表示不愿閑散度日,可與“仆夫”篇“困居非吾志”句、“飛觀”篇“小人媮自閑”句互相參照。總之,《求自試表》與《雜詩》“仆夫”、“飛觀”兩篇,表達了同樣的思想感情;但《求自試表》篇幅長,表述較“仆夫”兩篇遠為具體充沛,取以對讀,可以幫助我們更加深入透徹地理解這兩篇詩的思想內容。《求自試表》見錄于《三國志》,被選入蕭統《文選》,它語言華贍生動,感情真摯熱烈,是一篇文學性很強的散文,值得重視。
“仆夫”篇全詩共十二句。前六句用問答方式表明自己不愿東歸封國,而要遠征吳國。中間四句說道途險阻,惋惜自己不被朝廷任用,不能率舟師南渡。末兩句點明了渴求報國立功不愿虛度歲月的壯志。全詩語言明白自然,風格俊爽豪健。明代王世貞說:“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藝苑卮言》卷三)胡應麟也說:“子建《雜詩》,全法《十九首》。”(《詩藪》內編卷二)王、胡兩人都指出《雜詩》六首風格酷肖《古詩十九首》,這意見是中肯的。《雜詩》前三首寫游子思婦,題材也與《古詩十九首》相通;后三首(“南國”、“仆夫”、“飛觀”)題材與《十九首》不同,但風格仍然接近。《雜詩》六首與《十九首》的共同特色是語言明白自然,風格清新剛健,都蒙受了漢代民歌的深刻影響。
《文心雕龍·明詩》在論述曹丕、曹植、王粲、徐干等作家的詩歌時,指出它們的共同特色是:“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的確,情懷慷慨,意氣駿爽,直抒胸臆,語言明朗自然,不求纖密,是三曹、七子一類作者共同的創作風貌,后人亦稱之為建安風骨。這一特色,在曹植《雜詩》“仆夫”篇中表現得也相當鮮明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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