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元好問·橫波亭(為青口帥賦)》原文賞析
孤亭突兀插飛流,氣壓元龍百尺樓。萬里風濤接瀛海,千年豪杰壯山丘。疏星澹月魚龍夜,老木清霜鴻雁秋。倚劍長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
橫波亭在江蘇贛榆縣的河邊,金時屬青口轄區。金將移刺粘合駐防其地,“楊叔能,元裕之皆游其門,一時士望甚重。為將鎮靜,守邊不擾,軍民便之” (劉祁《歸潛志》)。當時蒙古崛起北方并已南侵,破中都燕京,入潼關。曾經為宋人飽嘗的民族恥辱,金人同樣地嘗到了; 曾經為宋人抒發過的民族憂患與義憤,也出現在金邦的愛國志士筆下。青年元好問登上橫波亭,感時的激情澎湃胸中,不能自已,因對青口統帥移刺粘合有所寄望,為他寫下了這首氣概不凡的七律。
筆立在河上的高亭,本給人以孤危之感; 登樓遠望,則會自然地引起一種古今茫茫百端交集的情懷。詩人首先就抓住這種深刻感受,寫出豪邁的詩句: “孤亭突兀插飛流,氣壓元龍百尺樓。”注意“插飛流”這個說法。似乎本應寫樓高插天,然而“突兀”二字已有橫空出世之意,因而詩人還要多寫一重險要,即橫波亭的下臨飛流,從而也暗點 “橫波”亭名之來由。第二句是對橫波亭氣勢的比擬夸張。“百尺樓”本出自劉備對許汜說的一句盛氣凌人的話,因為牽涉到陳元龍事 (詳前《論詩》析文),所以元好問融鑄為“元龍百尺樓” 一語,辭采雄壯。大概是因其事本豪,而“元龍”這個字號也很大氣的緣故。總之這一造語頗使詩人愜意,所以一再用到。但“元龍百尺樓”畢竟是子虛烏有的樓,所以說“氣壓元龍百尺樓”就格外有味。似乎天下臨水之樓,竟無一可與橫波亭比擬,只能擬之于想象中的 “元龍百尺樓”。同時也暗用劉備語意,謂移刺粘合遠非別的將帥可比。正是“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李商隱),期許之意貫徹篇終。
青口去大海很近,詩人面對“飛流”,很自然地想到這一點,同時在詩中將大海攬入,也更有氣勢。“萬里風濤接瀛海”句出杜詩“萬里風煙接素秋” (《秋興》),而將時間范疇換為空間范疇。“接瀛海”點出江流去脈,而“萬里”還兼關江流來龍,此句包括之大亦非杜莫比。緊接便是撫今懷古: “千年豪杰壯山丘。”無論是就時局還是登臨題材本身而言,懷古似乎都是應有之義,這使讀者聯想到辛棄疾在京口北固亭寫下的“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永遇樂》)。不同的是,辛詞嘆國中無人,而元好問詩慶金邦得士,那移刺粘合大將,是被包括在“千年豪杰”之內的。詩人這樣推重其人,當然是有所期待。
接下去似乎應該寫寫形勢才對,然而詩人卻用蒼勁之筆畫出一派江景,酷肖杜甫《秋興》: “疏星澹月魚龍夜,老木清霜鴻雁秋。”句中平列六個名詞和“秋”、“夜”這一時間概念,疏星、澹月、老木、清霜形成一派清寒江景,雁唳長空,魚潛水底,更增加畫面的清寥。而在這一派蒼涼慘澹肅殺的秋夜景色中,讀者隱約可以感覺到時局艱危在詩人心中引起的憂患意識,它已不自覺地滲透在景物之中,“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滄浪詩話》)。《秋興》有“魚龍寂寞秋江冷”之句,為遺山詩所本。而此詩不言“寂寞”,“寂寞”與 “冷”意轉深。
詩的結尾進而化用《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抒發作者報國熱情并以收復失地期許對方: “倚劍長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其時金邦立足中原已久,作者以神州兒女自居是無可非議的,就像在南邊唱著“何處望神州” 的辛棄疾以神州兒女自居一樣無可非議。愛國主義是中華各民族共有的精神財富,對漢人是如此,對女真人同樣如此。令我們十分驚異的是,遺山此詩與辛棄疾在南方“過南劍雙溪樓” 寫的《水龍吟》,從立意造境遣辭用典上都十分神合。辛詞就像是倒說過去的: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 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略為不同的是,辛詞悲壯,元作豪壯。而強烈的愛國意識則并無二致。除了在行政地域上的敵對,可以說,兩位作家在文化心理結構上已沒有什么差異。由于政治上的對峙和時間上的接近,元好問似乎不大可能讀到這首辛詞。它們之間的神似,只能說是英雄同感,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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