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以震其艱深”》原文與賞析
上海租界上的“國學家”,以為做白話文的大抵是青年,總該沒有看過古董書的,于是乎用了所謂 “國學” 來嚇呼他們。
《時報》上載著一篇署名“涵秋”的《文字感想》,其中有一段說:
“新學家薄國學為不足道故為鉤辀格磔之文以震其艱深也一讀之欲嘔再讀之昏昏睡去矣”
領教。我先前只以為 “鉤辀格磔”是古人用他來形容鷓鴣的啼聲,并無別的深意思; 虧得這《文字感想》,才明白這是怪鷓鴣啼得“艱深”了,以此責備他的。但無論如何,“艱深”卻不能令人“欲嘔”,聞鷓鴣啼而嘔者,世固無之,即以文章論,“粵若稽古”,注釋紛紜,“絳即東雍”,圈點不斷,這總該可以算是艱深的了,可是也從未聽說,有人因此反胃。嘔吐的原因決不在乎別人文章的“艱深”,是在乎自己的身體里的,大約因為“國學”積蓄得太多,筆不及寫,所以涌出來了罷。
“以震其艱深也”的“震”字,從國學的門外漢看來也不通,但也許是為手民所誤的,因為排字印報也是新學,或者也不免要 “以震其艱深”。
否則,如此“國學”,雖不艱深,卻是惡作,真是“一讀之欲嘔”,再讀之必嘔矣。
國學國學,新學家既“薄為不足道”,國學家又道而不能亨,你真要道盡途窮了!
九月二十日。
【析】 “五四”運動興起之后,許多抱殘守缺的冬烘先生仍舊頑固地抓住封建文學不放,還美其名曰“保護國粹”、“昌明國學”。其實,只不過是為反對新文學而使出的花招而已。當時的上海灘上就不乏這種人物,而以鴛鴦蝴蝶派為主要代表。這一派有個寫小說的作家叫李涵秋的,就在上海《時報》上發表一篇《文字感想》來反對新文學,魯迅當即予以有力的回擊,寫下這篇文章。那些先生往往以“國學家”自居,又要“保存國粹”,想必是精于此道深通國學的行家,殊不知恰恰在麒麟皮下露出馬腳來。文且未亨,還談什么昌明國粹呢?
李涵秋便是這類所謂 “國學家”,魯迅端出他那“艱深”的國學,一下子就揭了老底。李氏文中有這么一段話: “新學家薄國學為不足道故為鉤辀格磔之文以震其艱深也一讀之欲嘔再讀之昏昏睡去矣”。所謂“以震其艱深”,確實艱深得令人費解。他蔑稱新文學用“鉤辀格磔”(鷓鴣的叫聲)之文,就說鷓鴣的叫聲吧,本無所謂“艱深”與否,“聞鷓鴣而嘔者,世故無之”;“昏昏睡去”更是聳人聽聞之言。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嘔吐的原因決不在乎別人文章的‘艱深’,是在乎自己的身體里的,大約因為‘國學’積蓄得太多,筆不及寫,所以涌出來了罷。”李涵秋為了賣弄自己的“艱深”,而說新文學如鷓鴣鳴叫 “以震其艱深”,結果是“震”到了自己頭上。“艱深” 既然可以 “震”于世,更見作者行文的特別“艱深”。保存國粹乎?昌明國學乎?“以震其艱深”乎?大概都莫名其妙。還是魯迅說得好,“如此 ‘國學’ 雖不艱深,卻是惡作”。“新學家既 ‘薄而不足道’,國學家又道而不能亨”,國學 “真要道盡途窮了”。嗚呼!
當年,新文學與舊文學之爭,除了思想內容上的對立之外,主要就是白話與文言問題上的斗爭。維護封建文學的國粹派,死死抱住文言不放,攻擊新文學是“京津稗販”、“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他們擺出一副架勢,妄圖茍延殘喘,卻不知道文言文的氣數已盡,新文化運動的時代潮流不可阻擋。何說這些“國學家”實在并不高明,寫起八股來往往破綻百出,還要裝模作樣以維持殘局,真是可笑而又可憐。他們這樣做,只不過加快“國學”的壽終正寢罷了。李涵秋如此,章士釗如此,林紓也是如此。
此文看似平和,實際上尖銳辛辣,一擊而中要害,三言兩語就打得攻擊者啞口無言。無論他怎樣咬文嚼字,并沒有表現出有多少本領,倒反而暴露出根底甚差。提倡 “國學”者古文并不高明,“國學” 的叫賣更沒了市場,勇士們只好偃旗息鼓逃之夭夭了。俗話說,打蛇要打三寸。魯迅深明于此,故能看準目標,給以致命的一擊,令對手再也動彈不得。
中國的封建文學雖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但由于封建社會延續了兩千多年,流毒甚深,又從未經過大的變革,不經過深重的打擊,決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而反對封建文學是新文學運動的一個中心任務,所以魯迅在當時就曾尖銳地指出:“做了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 ‘現在’也便殺了 ‘將來’。——將來是子孫們的時代。”②這不僅道明了危害,而且點穿了實質。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在反對封建文學的斗爭中,一直站在最前列。《“以震其艱深”》便是這系列戰斗的重要紀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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