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記談話》原文與賞析
魯迅先生快到廈門去了,雖然他自己說或者因天氣之故而不能在那里久住,但至少總有半年或一年不在北京,這實在是我們認為很使人留戀的一件事。八月二十二日,女子師范大學學生會舉行毀校周年紀念,魯迅先生到會,曾有一番演說,我恐怕這是他此次在京最后的一回公開講演,因此把它記下來,表示我一點微弱的紀念的意思。人們一提到魯迅先生,或者不免覺得他稍微有一點過于冷靜,過于默視的樣子,而其實他是無時不充滿著熱烈的希望,發揮著豐富的感情的。在這一次談話里,尤其可以顯明地看出他的主張; 那么,我把他這一次的談話記下,作為他出京的紀念,也許不是完全沒有重大的意義罷。我自己,為免得老實人費心起見,應該聲明一下:那天的會,我是以一個小小的辦事員的資格參加的。
(培良)
我昨晚上在?!豆と私椈萋苑颉?,想要另印一回,睡得太遲了,到現在還沒有很醒;正在校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些事情,弄得腦子里很混亂,一直到現在還是很混亂,所以今天恐怕不能有什么多的話可說。
提到我翻譯《工人綏惠略夫》的歷史,倒有點有趣。十二年前,歐洲大混戰開始了,后來我們中國也參加戰事,就是所謂“對德宣戰”;派了許多工人到歐洲去幫忙; 以后就打勝了,就是所謂“公理戰勝”。中國自然也要分得戰利品,——有一種是在上海的德國商人的俱樂部里的德文書,總數很不少,文學居多,都搬來放在午門的門樓上。教育部得到這些書,便要整理一下,分類一下,——其實是他們本來分類好了的,然而有些人以為分得不好,所以要從新分一下?!敃r派了許多人,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后來,總長要看看那些書是什么書了。怎樣看法呢?叫我們用中文將書名譯出來,有義譯義,無義譯音,該撒呀,克來阿派忒拉呀,大馬色呀……。每人每月有十塊錢的車費,我也拿了百來塊錢,因為那時還有一點所謂行政費。這樣的幾里古魯了一年多,花了幾千塊錢,對德和約成立了,后來德國來取還,便仍由點收的我們全盤交付,——也許少了幾本罷。至于“克來阿派忒拉”之類,總長看了沒有,我可不得而知了。
據我所知道的說,“對德宣戰”的結果,在中國有一座中央公園里的“公理戰勝”的牌坊,在我就只有一篇這《工人綏惠略夫》的譯本,因為那底本,就是從那時整理著的德文書里挑出來的。
那一堆書里文學書多得很,為什么那時偏要挑中這一篇呢?那意思,我現在有點記不真切了。大概,覺得民國以前,以后,我們也有許多改革者,境遇和綏惠略夫很相像,所以借借他人的酒杯罷。然而昨晚上一看,豈但那時,譬如其中的改革者的被迫,代表的吃苦,便是現在,——便是將來,便是幾十年以后,我想,還要有許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所以我打算將它重印一下……。
《工人綏惠略夫》 的作者阿爾志跋綏夫是俄國人?,F在一提到俄國,似乎就使人心驚膽戰。但是,這是大可以不必的,阿爾志跋綏夫并非共產黨,他的作品現在在蘇俄也并不受人歡迎。聽說他已經瞎了眼睛,很在吃苦,那當然更不會送我一個盧布……??偠灾汉吞K俄是毫不相干。但奇怪的是有許多事情竟和中國很相像,譬如,改革者,代表者的受苦,不消說了;便是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也正如我們的文人學士一般。有一個教員因為不受上司的辱罵而被革職了,她背地里責備他,說他“高傲”得可惡,“你看,我以前被我的主人打過兩個嘴巴,可是我一句話都不說,忍耐著。究竟后來他們知道我冤枉了,就親手賞了我一百盧布。”自然,我們的文人學士措辭決不至于如此拙直,文字也還要華贍得多。
然而綏惠略夫臨末的思想卻太可怕。他先是為社會做事,社會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殺害他,他于是一變而為向社會復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壞。中國這樣破壞一切的人還不見有,大約也不會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但中國向來有別一種破壞的人,所以我們不去破壞的,便常常受破壞。我們一面被破壞,一面修繕著,辛辛苦苦地再過下去。所以我們的生活,便成了一面受破壞,一面修補,一面受破壞,一面修補的生活了。這個學校,也就是受了楊蔭榆章士釗們的破壞之后,修補修補,整理整理,再過下去的。
俄國老婆子式的文人學士也許說,這是“高傲”得可惡了,該得懲罰。這話自然很像不錯的,但也不盡然。我的家里還住著一個鄉下人,因為戰事,她的家沒有了,只好逃進城里來。她實在并不“高傲”,也沒有反對過楊蔭榆,然而她的家沒有了,受了破壞。戰事一完,她一定要回去的,即使屋子破了,器具拋了,田地荒了,她也還要活下去。她大概只好搜集一點剩下的東西,修補修補,整理整理,再來活下去。
中國的文明,就是這樣破壞了又修補,破壞了又修補的疲乏傷殘可憐的東西。但是很有人夸耀它,甚至于連破壞者也夸耀它。便是破壞本校的人,假如你派他到萬國婦女的什么會里去,請他敘述中國女學的情形,他一定說,我們中國有一個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在。
這真是萬分可惜的事,我們中國人對于不是自己的東西,或者將不為自己所有的東西,總要破壞了才快活的。楊蔭榆知道要做不成這校長,便文事用文士的“流言”,武功用三河的老媽,總非將一班“毛鴉頭”趕盡殺絕不可。先前我看見記載上說的張獻忠屠戮川民的事,我總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后來看到別一本書,這才明白了: 他原是想做皇帝的,但是李自成先進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壞李自成的帝位。怎樣破壞法呢?做皇帝必須有百姓;他殺盡了百姓,皇帝也就誰都做不成了。既無百姓,便無所謂皇帝,于是只剩了一個李自成,在白地上出丑,宛如學校解散后的校長一般。這雖然是一個可笑的極端的例,但有這一類的思想的,實在并不止張獻忠一個人。
我們總是中國人,我們總要遇見中國事,但我們不是中國式的破壞者,所以我們是過著受破壞了又修補,受破壞了又修補的生活。我們的許多壽命白費了。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歷史家的話不是誑話,則世界上的事物可還沒有因為黑暗而長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麗于漸就滅亡的事物,一滅亡,黑暗也就一同滅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將來是永遠要有的,并且總要光明起來;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
我赴這會的后四日,就出北京了。在上??匆娙請?,知道女師大已改為女子學院的師范部,教育總長任可澄自做院長,師范部的學長是林素園。后來看見北京九月五日的晚報,有一條道:“今日下午一時半,任可澄特同林氏,并率有警察廳保安隊及軍督察處兵士共四十左右,馳赴女師大,武裝接收?!痹瓉韯傄恢苣?,又看見用兵了。不知明年這日,還是帶兵的開得校紀念呢,還是被兵的開毀校紀念?現在姑且將培良君的這一篇轉錄在這里,先作一個本年的紀念罷。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魯迅附記。
【析】 魯迅先生一生不僅寫了大量優秀的雜文,還做了不少精彩的演說。本文就是魯迅1926年8月22日上午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毀校周年紀念會上的演說記錄稿。記錄稿題為《記魯迅先生的談話》,由向培良記錄,刊載在《語絲》周刊第94期上,后收入《華蓋集續編》 時改為 《記談話》。
所謂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毀校是指1925年8月1日,楊蔭榆在章士釗的支持下率領武裝警察到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宣布解散國文系等四個班的學生,通過截斷電路,關閉伙房,用鐵鏈將大門鎖起來,強迫學生立即離校,并以“以免男女學生混雜”為其卑劣行徑開脫。對此,師大學生進行了堅決反抗。22日段執政府又雇用女流氓百余人,在劉百昭的率領下,翻墻進入女師大,毆打、驅逐學生出校,將他們禁閉在報子街補習科中,借以平息北京女師大學生反對北洋軍閥在女師大的代理人楊蔭榆的風潮 (這次女師大反對楊蔭榆的風潮起于1924年,其間歷時數月)。事后許廣平回憶說:“記得那時,我眼看著同學們像貨物一樣被拖走,像罪犯一樣被毒打,痛哭失聲,慘無人道的這一幕活劇之后,即離開女師大,跑到學生聯合會告急,連夜開緊急會議,向各界呼吁?!薄队浾勗挕分刑岬降臍<o念指的就是這件事。
魯迅在這篇演說中,從翻譯《工人綏惠略夫》的源起談起,到評論作品的主人公綏惠略夫的“向社會復仇”,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譴責楊蔭榆、章士釗們的破壞、毀校。預言他們制造的黑暗就是“附麗于漸就滅亡的事物,一滅亡,黑暗也就一同滅亡了”,楊蔭榆們的末日也就到了。鼓勵同學們面向將來,面向希望,因為“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薄爸灰蛔龊诎档母街铮瑸楣饷鞫鴾缤觯瑒t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边@里魯迅將楊蔭榆等喻為黑暗的“附著物”,既一針見血,又形象生動,充滿哲理。
整篇演講取例幽默生動,鏗鏘高亢。如在談及翻譯《工人綏惠略夫》的經過時,陡然插入“對德宣戰”勝利的結果,充分展示了魯迅的論戰風格,對北洋軍閥進行了辛辣的嘲諷。又如用《工人綏惠略夫》中要人安本分的老婆子和張獻忠入川的典故,對楊蔭榆之流進行類比,入木三分,形象生動。
本文既是一篇演說,也是一篇優秀的雜文。在結構上,它具有演說稿的特色。在總體布局上,作者采用了欲揚先抑的手法,達到最佳的效果。如開篇從因校對睡得太遲起筆,給人以平和、親切的感覺,易于抓住聽眾,使演說者與聽眾消除距離。隨后緊扣論題,層層遞進,牢牢抓住聽眾,讓聽眾隨著演講者的情感起伏,產生強烈的共鳴。最后以一段激昂而富于哲理的鼓勵做結,干凈利落,把演講推到高潮,語言擲地有聲,具有強烈的鼓動性。
需要說明的是,“我赴這會……”這一段是演講稿中所沒有的,而是在收入《華蓋集續編》時作者補記的一段文字。這段文字也不例外地體現了魯迅的雜文風格——辛辣、尖刻,表現了作者 “戰士” 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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